第十九章

第二回　富貴人家
　　胡鐵花大笑道：“只要妳說壹句話，我腦袋都拋得下，還舍不下她？”
　　兩人大笑著出門。
　　誰知那小婦人竟突然飛也似的跑出來，拉住了胡鐵花的衣袖，大叫道：“妳難道這樣就想走？”
　　胡鐵花怔了怔，道：“我們錢還沒有付清麽？”
　　那小婦人嘶聲道：“誰要妳的酒錢，我要的是妳的人。”
　　這句話說出來，楚留香和胡鐵花都呆了。
　　胡鐵花吃吃道：“那……那麽妳為什麽壹直不理我？”
　　小婦人道：“我不理妳，只因為我知道，妳喜歡我就因為我不理妳。”
　　胡鐵花又怔住了，苦笑道：“楚留香，妳聽見了麽？妳千萬不能將任何壹個女人看成呆子，誰若將女人看成呆子，他自己才是呆子。”
　　那小婦人目中已流下淚來，道：“求求妳莫要走，只要妳不走，我立刻就嫁給妳。”
　　她“嫁”字剛出口，胡鐵花就扯下了那只衣袖，像壹只被老虎趕著的兔子般逃了出去。
　　楚留香動作雖然也不慢，騎的雖然是寶馬，但也費了不少力氣，才追上胡鐵花，大笑道：“妳莫害怕，她追不上妳的，她可沒有高亞男那麽好的輕功。”
　　胡鐵花這時才放松了腳步，苦笑道：“妳聽，她居然知道我喜歡她就因為她不睬我，妳殺了我，我也不相信這麽樣壹個女人，竟也有這麽聰明。”
　　楚留香笑道：“再笨的女人，對這方面的事，都是聰明的，她也許壹輩子都在等著有妳這樣的男人上鉤，她會不睜大眼睛瞧著麽？”
　　胡鐵花長嘆道：“女人！我這輩子只怕再也休想了解女人了。”
　　楚留香笑道：“但女人卻是了解男人的，她們知道男人大多數都是賤骨頭。”
　　胡鐵花終於也大笑起來，道：“妳的意思只不過想說我是賤骨頭罷了。”
　　楚留香笑道：“妳既然自己都這麽想，我又何必否認。”
　　他早已下了馬，和胡鐵花並肩走了段路，忽然發現胡鐵花走的並非出關的路途，他忍不住道：“妳要往哪裏去？”
　　胡鐵花道：“蘭州！”
　　楚留香道：“蘭州？黑珍珠在關外沙漠，咱們到蘭州去幹什麽？”
　　胡鐵花道：“咱兩人這樣就到沙漠上去，等見到黑珍珠時，只怕連手都擡不起了，還想和人打架麽？”
　　楚留香皺眉道：“我也知道沙漠上甚是兇險。”
　　胡鐵花嘆道：“兇險？妳以為‘兇險’這兩個字便能形容麽？沒有到過沙漠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沙漠有多可怕。”
　　楚留香道：“妳是在嚇我？”
　　胡鐵花閉起眼睛，緩緩道：“在那壹望無垠的大沙漠上，壹條人命，真的太渺小了，就算鼎鼎大名的楚留香死在那裏，也算不得什麽。”
　　楚留香失笑道：“妳嚇不倒我。”
　　胡鐵花也不理，他緩緩接著道：“那裏白天熱得令妳恨不得把皮都剝下，晚上卻冷得可以把妳血都凍起來，山丘霎眼間就可能變為平地，平地霎眼間就可以變作山丘，等到暴風雨起時，整個城市都可能被埋在沙漠裏，再加上那要命的水，據說沙漠每個時辰裏，都至少有十個人要被渴死。”
　　楚留香道：“比這更危險的地方，我都去過……”
　　胡鐵花睜開眼睛，大聲道：“妳以前對付的只不過是人，現在妳要對付的，卻是天地之威，何況，妳對沙漠壹無所知，那黑珍珠卻是從小生長在沙漠裏，天時、地利、人和，妳壹樣也占不到優勢，妳憑什麽想勝過人家？”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話倒不錯。”
　　胡鐵花道：“何況，妳只怕還不知道他在哪裏，是麽？”
　　楚留香點頭道：“不錯！”
　　胡鐵花道：“這麽說，妳簡直就根本找不著他，妳以為沙漠就像妳家的院子那麽大？那裏天連著地，地連著天，叫妳簡直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何況那大漠上牧人的話，妳根本連壹句也聽不懂，妳若想在那裏兜圈子，碰運氣，兩個圈子兜過，妳就要迷路，不出七天，就要被渴死！”
　　他瞪著楚留香，大聲道：“妳本來頭腦最清楚的，這回難道是急瘋了麽？”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我的確是被急瘋了，但還是非去不可，妳若不……”
　　胡鐵花怒道：“妳這老臭蟲，妳以為我害怕了麽？”
　　楚留香道：“那麽妳的意思是……”
　　胡鐵花吼道：“我的意思是，咱們若是要去，就得把事情辦成功，咱們不要像呆子似的跑去送死，咱們要冷冷靜靜，壹下子就扼住那小子的喉嚨。”
　　楚留香壹笑，道：“妳現在很冷靜麽？”
　　胡鐵花也不禁笑了起來，道：“我瞧見妳忽然好像變得像個熱情沖動的小孩子了，實在忍不住要生氣，咱們現在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有大人的樣子。”
　　楚留香苦笑道：“這幾天，我的心實在有些亂了。”
　　胡鐵花失笑道：“妳能為別人如此著想，可見妳還是個可愛的人，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是只狐貍，是條毒蛇。”
　　他又大吼起來，道：“但咱們若要把人救回來，就得要變只狐貍，變條毒蛇，在那種地方，可愛的人是活不長的。”
　　楚留香瞧著他，搖頭道：“我也許還能變只狐貍，但毒蛇……連我都變不成，莫說是妳了。”
　　胡鐵花又笑了起來，道：“所以我們就要找個能變成毒蛇的人來。”
　　楚留香道；“誰？”
　　胡鐵花道：“死公雞。”
　　楚留香失聲道：“妳是說姬冰雁？妳知道他在哪裏？”
　　胡鐵花道：“他就在蘭州。”
　　楚留香道：“他了他難道對沙漠很熟？”
　　胡鐵花笑道：“妳可知道，他已經發財了，他的財就是在沙漠上發的，他和妳分開後，就到了沙漠，不出五年，就成為沙漠上最精明的商人，最大的富翁。”
　　楚留香微笑嘆息道：“而妳卻還是個窮光蛋。”
　　胡鐵花苦笑道：“所以我早就說過，在女人方面越不行的人，在事業方面就越成功。”
　　楚留香大笑道：“妳以為妳在女人方面很行麽？”
　　蘭州，西北最繁榮的城市，也是西北的財富集中之處，西北的富商巨賈，大多住在這裏。在這種地方，財富在人們算不了什麽，但等妳財富真正夠多的時候，人們還是會壹樣肅然起敬的。
　　姬冰雁就是能令人們肅然起敬的壹個，這就表示像他這樣的富翁，無論在什麽地方都很少了。
　　他並沒有做什麽固定生意，只要是賺錢的生意，他都插上壹腳，蘭州城裏的各種生意，每天若能賺過十兩銀子，就有壹兩是他的。
　　這樣的人，會有什麽人不知道他？
　　所以楚留香和胡鐵花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住的地方。
　　壹個身材魁偉，巨靈神般的門房，將他引入木葉森森的院子，兩個穿著壹塵不染白長衫的少年，將他們帶進寬敞而華麗的客廳，每個人對他們的態度，都是彬彬有禮，無懈可擊，雖然他們穿的衣服還不如門房。
　　客廳堂掛著幾重竹簾，秋日的溽暑，已全都被隔在簾外，微風吹動竹簾，重簾中似有燕子在飛翔。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這才是富貴人家的氣象，那些傭人們心裏就算瞧不起咱們，面上還是彬彬有禮，咱們的死公雞，好像天生就該有錢的，竟壹點也不像暴發戶。”
　　楚留香眼睛瞧著窗上的花影，耳朵聽著窗外的水聲，手裏捧著盞香氣撲鼻的清茶，忽然道：“我看，這困難得很。”
　　胡鐵花道：“什麽事困難得很？”
　　楚留香道：“妳難道還不了解他的為人，要想將他從這種地方，拉到狂風烈日下的大沙漠去，只怕誰也辦不到。”
　　胡鐵花笑道：“不錯！他的確徹頭徹尾是個不折不扣的自了漢，從來不求別人幫忙，也從來沒有幫別人忙的意思，但妳莫忘了，他究竟是咱們的好朋友。”
　　楚留香微笑道：“朋友總是比不上自己的。”
　　胡鐵花笑道：“莫發愁，我總有法子要他跟咱們走，大不了我把他這屋子放火燒了，看他走不走？”
　　話剛說完，只聽竹簾外輕輕咳嗽壹聲。
　　四個白衣如雪的垂髫少女，已擡著軟榻走了進來，壹人斜斜倒在軟榻上，口中大笑道：“楚留香、胡瘋子，想不到妳們這兩個醉鬼，竟還沒有忘了我。”
　　他雖在開懷大笑，但壹雙眼睛仍銳利得如同鷙鷹。
　　懶惰、遲鈍、猶豫不決，雖是大多數人通常有的毛病，但無論什麽時候，無論是誰，也休想在他這張棱角突出的臉龐上，找出絲毫這種神情來，他整個人就好像是精明和強銳的化身。
　　楚留香和胡鐵花早已大笑著迎了上去。
　　胡鐵花笑道：“妳架子倒越來越大了，瞧見老朋友來了，也不站起來。”
　　姬冰雁淡淡壹笑：“妳若能令我站起來，我將這所有的壹切全部送給妳。”
　　胡鐵花怔了怔，瞧著他那雙被柔軟的毛氈蓋住的腿，失聲道：“妳的腿？”
　　姬冰雁嘆道：“我這雙腿，已不管用了。”
　　楚留香和胡鐵花全都怔住了！
　　胡鐵花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大聲道：“這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生的，是哪個該死的混蛋下的手？我不把這混蛋的兩條腿也砸個稀爛，我不姓胡。”
　　姬冰雁苦笑道：“妳若想為我復仇，看來只好要令妳失望了。”
　　胡鐵花怒喊道：“我和楚留香若還不能替妳報仇，這世上只怕就再也沒有別人能替妳報仇了。”
　　姬冰雁嘆道：“這世上沒有能為我報仇的人。”
　　胡鐵花吼道：“為什麽？”
　　姬冰雁道：“把我這兩條腿弄癱的，並不是什麽人，而是沙漠！是沙漠裏那該死的太陽，該死的風……”
　　他苦笑著說道：“我在沙漠裏整整流浪了五年，那五年是如何過的，只怕誰也想像不到，有壹次，我竟活生生被埋在沙堆下，直到兩天後，才被路過的駱駝隊救出去，那該死的沙漠雖然給了我壹輩子都花不光的財富，卻也給了我滿身風濕，現在，風濕只不過剛從腿上發作而已。”
　　胡鐵花聽得又怔住了，黯然道：“姬冰雁呀！姬冰雁！我壹直以為妳是鐵打的人，我壹直以為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傷害到妳，誰知道……”
　　他忽然壹腳將旁邊壹張椅子踢飛，大吼道：“該死的沙漠，世上為什麽要有這種見鬼的地方？又為什麽偏偏要叫咱們到那裏去？”
　　姬冰雁失聲道：“妳們也要到沙漠去？”
　　楚留香沈重地點了點頭道：“正是。”
　　姬冰雁嘆道：“聽我的勸告，壹輩子也莫要到沙漠去，寧可到地獄也莫要到沙漠去，妳可以相信我，那裏絕不是壹個清醒的人該去的地方。”
　　楚留香苦笑道：“誰說我現在還是個清醒的人？”
　　姬冰雁吃驚道：“世上難道還有什麽事能將楚留香的頭弄暈？”
　　胡鐵花搶著將事情說了出來，又道：“我們本來想找妳壹齊去的，我從沙漠來的旅客嘴裏，聽到妳發財的故事後，本以為妳已將沙漠征服了，誰知道現在妳……”
　　姬冰雁忽然抓緊了蓋在腿上的毛氈，嘶聲道：“但現在我這兩條腿，我……我竟只能眼見著我的朋友去……去……”
　　這冷靜的人竟忽然激動起來，像是想掙紮爬起，但兩條腿就像木頭似的不能動，人從軟榻上跌了下來。
　　胡鐵花趕緊扶起了他，瞧見老朋友變得這樣子，胡鐵花簡直已快哭出來了，但嘴裏卻大笑道：“妳也用不著難受，沒有妳去，我和老臭蟲照樣還是能將沙漠鬧得天翻地覆的，妳就在這裏等著瞧我們替妳出氣吧！”
　　他目中已熱淚盈眶，揉了揉眼睛，又大笑道：“妳若以為沒有妳去，我們就等於去送死，妳腦袋就必定是有毛病了，我和老臭蟲可都不是弱不禁風的大姑娘。”
　　姬冰雁以手掩著臉，身子不停地在發抖。
　　楚留香笑道：“但妳若再不倒酒來，就算要我背著妳，我也要將妳背到沙漠去了。”
　　姬冰雁激動終於平息了，也大笑道：“楚留香和胡鐵花已來了這麽久，我怎還沒有為他們準備好酒，我才真的是該死了哩……”
　　精美的瓷器裏，裝著精美可口的菜，白玉雕成的酒杯裏，盛滿了琥珀色的酒，這在壹個饕餮的酒徒眼中看來，已經可以算是世上最可愛的景象了，何況在旁邊斟酒的，又是兩個值得任何男人都多瞧兩眼的美女。
　　但楚留香並沒有用他那慣有的欣賞態度，去欣賞她們的美麗，只因她們對姬冰雁神態之親密，就算是個瞎子，也可以感覺得出來——他自己在喝著老朋友的好酒，又怎能讓老朋友吃醋呢？
　　胡鐵花也沒瞧她們，他只是拼命的吃喝，大多數人心情不好時，都會拿酒來出氣的。
　　他不但自己吃，而且壹杯又壹杯地去灌姬冰雁，他認為壹個人只要還能吃，還能喝，就算腿斷了，也沒什麽關系。
　　他忽然大笑道：“姬冰雁，妳只管放心吧，妳壹定死不了的，壹個還能喝這麽多酒的人，至少也可以再活三十年。”
　　姬冰雁微笑道：“酒並不是用腿喝的，是麽？”
　　胡鐵花大笑道：“不錯！妳的腿就算壞了，但別的地方都還是好好的，我現在才算放心了。”
　　姬冰雁忽然嘆了口氣，道：“但我卻有些不放心。”
　　胡鐵花瞪眼道：“妳有什麽不放心？”
　　姬冰雁道：“妳兩人就這樣想到沙漠去？”
　　胡鐵花道：“等我肚子裝滿了就走。”
　　姬冰雁緩緩道：“妳兩人就這樣到沙漠去，我保證妳們活不到十天。”
　　楚留香笑道：“別人能活多久，我們就也能活多久，除非沙漠裏全部是死人，否則我們也壹樣能活下去。”
　　姬冰雁道：“這是不同的，活在沙漠裏的人，早已被鍛煉成鐵壹般的堅強，堅強得妳們連想都想不到，而妳們……”
　　胡鐵花怒道：“妳認為我和楚留香不如別人？”
　　姬冰雁嘆道：“妳的武功和智慧，自然比他們高得多，甚至比世上任何人都高得多，但妳們的心，妳們的骨頭，卻早已被酒肉，被女人，被太舒服的生活所軟化了，沙漠裏的生活，已不是妳們所能適應。”
　　楚留香微笑道：“妳以為我們日子過得舒服？”
　　姬冰雁緩緩道：“那至少比活在沙漠裏的任何人都舒服十倍，他們為了怕身體裏的水消耗，能幾天不說話，也不動，妳們能麽？他們肚子餓時，能將蜥蜴當做火腿來吃，妳們能麽？他們渴時，能用手把沙地挖出壹丈深的洞，為的只是去吸吮地下沙子裏的水，就靠這壹絲水，他們就能活三天，妳們能麽？他們甚至可以喝駱駝的尿，妳們能麽？妳們只要嗅嗅那味道，就要吐出來，而妳們只要壹吐出來，死得就更快！”
　　他壹口氣說到這裏，楚留香和胡鐵花又不禁怔住。
　　姬冰雁嘆了口氣，接著道：“沙漠裏的人，為了生存所做出的事，妳們非做不出，而且想都不敢去想的。”
　　胡鐵花苦笑道：“至少我的確不敢喝尿。”
　　姬冰雁道：“到了必要的時候，妳不敢喝，妳就得死，他們敢喝，所以他們就能活下去，所以他們就比妳強，這是生存的問題，已和武功與智慧全沒有關系。”
　　楚留香默然半晌，壹字字緩緩道：“有些事，妳就算知道必死，也是要去做的。”
　　姬冰雁嘆道：“我自然也知道，楚留香已決心要做壹件事，無論誰也阻攔不住，但妳們定然要去，也不能就這樣去的。”
　　楚留香道：“我們該怎麽樣去？”
　　姬冰雁道：“妳們得準備很多東西。”
　　楚留香道：“準備些什麽？”
　　姬冰雁道：“妳們至少要準備五匹駱駝，去馱食水、糧食、宿具，以及壹些零零碎碎，看來雖無用，到時都有用的東西，還得再找壹個老手去照料牲口……”
　　他壹笑接道：“這些東西，自然都用不著妳們自己費心，到明天黃昏時，我都會為妳們準備得妥妥當當。”
　　楚留香笑道：“但我們此去，卻不是要遊山玩水，也不是要去享福的，妳千萬莫要將我們寵壞了，牲口我自己可以照料，有兩匹馬，幾袋水和糧食，便已足夠，若再能為胡瘋子準備些酒，則更感激不盡。”
　　姬冰雁嘆了口氣，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想不到妳還是十年前那樣子的牛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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