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賀曉輝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誌遊離。他能夠帶著重傷回來已經是個奇跡，但是奇跡顯然還不夠，桑霞在駕駛室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不醒。她帶著驚懼，伸手在賀曉輝的胸口上摸了壹下，他才終於發出壹聲模糊的呻吟。
　　桑霞端來壹杯水，賀曉輝的眼睛睜開壹條縫：“妳……怎麽……又來了？”
　　桑霞沖他微笑：“這句話妳問了我三遍了。”
　　“因為……因為妳沒有……回答我。”
　　“我剛才給妳洗了傷口，傷口很深，我懷疑，子彈還留在裏面。”
　　賀曉輝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懷疑……”
　　“為什麽？”
　　“因為……子彈就在裏面……”
　　“那怎麽辦？”
　　賀曉輝突然咳嗽起來，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頸後塞了壹個枕頭。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來，他也並非是鐵打的。
　　桑霞到門口洗臉架上抽下壹塊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賀曉輝瞟壹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漿說：“彈片在這裏……肺上……”
　　賀曉輝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緊……別怕……我身上不止壹塊彈片，加上這片，有三片……”
　　“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賀曉輝閉著眼睛，昏昏地搖搖頭。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折扇拿出來，為他輕輕扇風。隱約聽到賀曉輝口齒不清地說：“紫蘭……紫蘭……”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夠聽得清楚些，他的聲音微弱得近乎耳語，“紫蘭……”聲音忽然停止了。
　　桑霞用指尖輕輕撥開他的眼皮，渾濁，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抱住頭，慢慢蹲下來，希望自己盡快理清思路。
　　忽然，她想起了什麽，狂奔出弄堂，向馬路上沖去。她想打電話給壹個人，那個人也許可以幫助她擺脫目前的困境。
　　從會館回來，喝完了酒後的洪望楠依然無法讓自己安靜。他的眼神像夢，虛無，空洞，縹緲。他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來。腦海閃出壹連串的桑霞。動態的桑霞，靜態的桑霞，專註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閉上眼睛。這種念頭怎麽什麽時候都插得進來？
　　他睜開眼睛，掏出皮夾子，裏面放著壹幀小照，是他和王多穎的合影，上面題字為：望楠多穎訂婚紀念，民國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裏，照片上的壹對男女都理所當然該成眷屬。可是在他眼裏，這壹切理所當然卻已經悄然發生了轉變。他用那張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語：“阿穎，對不起……”
　　門外有人打鈴，是季家鳴：“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趕過去，看熱鬧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
　　洪望楠有些吃驚：“誰把消息傳遞給妳的？”
　　季家鳴的表情顯得很生硬：“妳先別問我。妳先回答我，妳母親是真病了？”
　　洪望楠羞愧萬狀：“我知道，我犯了錯誤。”
　　“何止錯誤？妳差點犯罪！壹旦妳落到日本人手裏，誰能保證妳經得住他們的刑訊？”季家鳴在房間來回走動，“經不住的話，他們就會撬開妳的嘴，從妳嘴裏得知剛落成的中央飛機制造廠在什麽地方，第壹批投產的是什麽飛機，哪些廠房是組裝飛機最核心的發動機……他們會把這些廠房精確的經度和緯度都從妳嘴裏摳出來……我們就這壹個飛機制造廠啊！已經兩度搬遷，兩度被炸毀……”
　　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斷季家鳴：“住嘴！這點我比妳清楚多了！”
　　季家鳴逼視著洪望楠：“上級都快急瘋了，因為廠裏嚴重缺乏熟練技術骨幹，妳壹旦被捕，妳正在聯系和已經聯系上的筧橋老廠的技術骨幹都會被妳牽連！”
　　“妳住口！妳從哪壹點看出來我洪望楠會幹那種貪生賣友的事？妳把我看得那麽無恥？”
　　季家鳴冷笑：“妳還年輕。妳才二十九歲。妳不知道人藏著多少無恥，不知道妳自己藏著多少無恥。妳要到酷刑面前，才發現妳有多無恥。”
　　“那是妳，妳也許藏著不可估量的無恥！”洪望楠憤怒得幾乎難以自持。
　　季家鳴坐下，緩緩地說：“我壹定藏著相當可觀的無恥。妳不必用這種揭露的口氣跟我說話。我不恨別人的無恥，就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同樣情形下或許還不如別人。”
　　他居然連無恥都可以表達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著這張可惡的臉，猛然起身走到門口，“我現在請妳出去！我明天會直接跟上面聯系，讓他們另外給我派聯絡員！”
　　季家鳴無動於衷：“我已經把妳今天的過失向上級報告了。他們會給妳記過的，而且他們決定由我來監督妳的工作。”
　　“妳快走吧，不然妳那點無恥已經藏不住了！”
　　季家鳴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沒關系，藏不藏得住，我只要確保妳的無恥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來，不被他們燒紅的烙鐵烙出來。我真希望妳壹輩子都不要有機會發現自己有多無恥。”
　　門在季家鳴的身後無聲地關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來，向枕頭倒下。忽然桑霞的面影又那麽壹閃，閃到他眼前。他翻了個身，卻又是另壹個角度的桑霞，這個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著他。
　　洪望楠躲不開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對幻覺中的桑霞說：“人是這麽個無恥的東西。假如我們今生還能見面，我們討論壹下無恥這個深奧的問題吧。”
　　他終於沈沈睡去，睡意太深，以至於電話鈴聲響了好長時間，他才忽然驚醒。在黑暗的空間裏，他拿起了電話。
　　桑霞。他壹下子坐起來。
　　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這麽快她便打來了電話。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不安，甚至還有些絕望，“老賀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該怎麽辦……”
　　桑霞在向他求助，這就意味著，此刻的他對於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為此感到安慰：“他現在感覺怎麽樣？”
　　“他沒有感覺……大概血流得太多了……妳認識的人裏，有沒有外科醫生？”
　　洪望楠有些遲疑：“有是有，可是，現在沒人知道我回到上海來。我回來要辦的事是絕密的。”
　　“那……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張臉：焦灼，痛切。這讓他感到不安和沮喪，他好像什麽都不能為桑霞做。但這時內心忽然掠過壹道閃電，閃電拯救了他。
　　“等等！霞飛路妳熟嗎？”
　　桑霞從他的話語裏察覺到了希望：“別管我熟不熟，我壹定能找到！來上海之前，我已經背過上海地圖了。”
　　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揚起來：“霞飛路1760號，二樓，法肯斯坦博士的診室。我跟這個猶太醫生過去是同壹個網球俱樂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沒有交情要強。他仇恨德國人，反感日本人，不過呢，這些都不妨礙他熱愛錢。多帶壹些錢。妳動作壹定要快，沒有壹個醫生願意接受垂危的傷員，特別是在占領區的敵人。我這裏離診所很近，會提前到那裏等妳。”
　　桑霞的聲音開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謝謝妳了！”
　　他拒絕感謝：“不要犯邏輯錯誤，老賀是為我負傷的。”
　　桑霞忽然說了壹句英語：“I'll see you there.”
　　I'll see you there.這句英文忽然讓他感動，這種感動是突如其來的，似乎是壹種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鳴，壹種不為人知的註定和安排。
　　“See you soon. 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開門，奪門而出。
　　他跑步穿過走廊，到達電梯門口，摁下按鈕……直到這時，他才舍得讓自己喘壹口氣。
　　天色漸亮的時候，壹輛中型卡車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診所樓下，洪望楠跑著迎上去。桑霞打開車窗，向他點了點頭。他奔到卡車右邊，拉開卡車的門，兩人把賀曉輝擡下車。他將預先準備好的白布床單蓋在賀曉輝的身上，並告訴桑霞：“醫生已經上路了，他的司機去接他的，順路還要接麻醉師。十分鐘之內就到診所。”
　　洪望楠使出壹股猛力，將賀曉輝抱起來，快步向樓門走去。桑霞小跑著緊隨其後。
　　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電話就答應手術。我說是日本特務在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誤傷了我們這位朋友。我們要統壹口徑。”
　　兩人進入電梯，桑霞摁了壹下樓層號：“博士沒有懷疑妳的話？”
　　“他肯定懷疑。不過嘴裏答應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為這兩年他對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還是對錢的需求提高了。”
　　桑霞看著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熱情、堅毅、冷靜，目光似乎有著無盡的穿透力。
　　電梯門打開，壹個猶太男護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壹起把賀曉輝放到車上。然後推著車，向雙開門的候診室跑去。
　　桑霞和望楠站立下來，看著男護士將賀曉輝推入壹間帶玻璃門的房間。玻璃門上印有紅色的中英文“手術室”字樣。
　　桑霞盯著手術室的門，輕聲說：“他剛才迷迷糊糊地還叫了壹個人的名字。”
　　“誰的名字？”
　　“壹個女人的名字。紫蘭。”
　　“Either his wife or his lover.生死的夾縫裏，還能擠進這種念頭。”洪望楠稍壹停頓，苦笑說：“恐怕唯壹能擠進來的，就是這種念頭了。”他這話更像是在說自己。
　　法肯斯坦博士拎著壹個精致的公文箱沖進門，後面跟著壹個中國籍女麻醉師。他對迎上來的洪望楠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剛才進去的男護士從手術室出來，手裏拿著壹張表格。法肯斯坦急不可耐地奪過那張紙說：“它會告訴我，傷員此刻活得怎樣。”他嚴峻地掃視著表格上的數據。桑霞和望楠都看著他的臉，仿佛在讀這張臉上的數據。
　　法肯斯坦看完表格，神色和緩下來：“都在我的預料中，沒有太意外的，就是血壓比我預想得更低。Ｏ型血，討厭。給聖瑪麗醫院血庫打電話了嗎？”
　　桑霞走到博士跟前：“不用了，我就是Ｏ型血。”
　　法肯斯坦打量著桑霞：“嘿，那家夥真有運氣。”他現在有心情開玩笑了，“妳們男女雙方都是Ｏ型血，將來妳們的孩子應該是……”
　　桑霞糾正博士：“我跟那位傷員只是朋友。”
　　法肯斯坦聳聳肩，對男護士說：“帶她進去，準備輸血。”又轉向望楠，“那就是說，幸運的家夥是洪先生嘍？”
　　洪望楠半玩笑地說：“我巴不得能那麽幸運。”說完這話他有些後悔，這話顯得浮誇愚蠢，新意更無。他向桑霞看過去，桑霞的眼睛同時掃上他，他好像沒有從中發現什麽危險信息，不過也不敢十分確定。
　　王沐天壹晚上也沒閑著，和三個夥伴營救洪望楠的計劃取得光榮勝利，三個夥伴意猶未盡，又跑到王沐天家的後院玩玩鬧鬧。他們立了大功，自然也有了要求獎賞的資格，王沐天從家裏拿給他們吃的喝的，吃完喝完他們還是不願意走，這讓王沐天很是不高興：“哦，妳們還真想住在我家？”
　　小劉瞪著王沐天：“哎，我們幫了妳這麽大的忙，妳什麽態度？”
　　王沐天反駁：“怎麽叫幫我的忙？妳們不是天天想抗日，沒有機會到處找機會，找不到機會，創造機會也要抗日嗎？我給了妳們這麽好壹個機會去抗日，怎麽成了幫我忙了？不要忘了《畢業歌》是怎麽唱的：‘擔負起天下的興亡’，妳們是為我擔負？”
　　小劉不愛聽王沐天那些大道理：“我們連那個人長什麽樣都沒見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幹什麽的，憑妳王沐天壹句話，我們就把他當個抗日英雄，冒死相救，後來才知道他是妳什麽親戚。說不定我們三人陪妳阿沐玩了壹晚上！”
　　小鄭也在壹邊訴苦：“唉，那個盯梢的家夥可是拿出真槍對著我哦，他沒開槍是我額頭高，運氣好！”
　　夥伴們的要求其實也不是很高，只不過要求看壹眼摩托車，那可是他們的戰利品，他們壹直夢想著有朝壹日騎著摩托上大街，那才是真威風。王沐天不願意讓他們看，小劉便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嚷嚷著肯定是王沐天把摩托給賣了。王沐天沒賣，當然不承認，反問怎麽賣，小劉說：“這有什麽難？把它大卸八塊，分開運出去，再拿到車行裏組裝起來賣啊！”王沐天受到了啟發，怎麽以前就沒想到呢，不由誇獎了小劉壹句：“妳比看上去聰明壹點。”小劉得意地說：“這種事，我從小就看我哥哥幹過！”壹句話又惹得王沐天瞧不起：“原來妳從小就懂這麽下作的手段。”這壹說惹惱了小劉，小劉也是有自尊的，壹拳打在王沐天臉上。
　　王沐天趔趄著後退，壹手捂住鼻子，血從他的手縫裏流出來。小劉繼續發飆：“讓我們為妳玩命，營救什麽狗屁英雄？妳是他小舅子，妳當然要營救他！讓我們陪妳做了壹晚上小舅子！我們又沒有姐姐要嫁給他！”
　　王沐天大怒，他抄起壹條燒焦的板凳腿，突然向小劉撲來：“下作坯！”
　　小鄭和小高擋住他。
　　王沐天瘋了壹樣掙紮：“妳想當他的舅子？妳也配！妳給他提夜壺都不配！他是給我們國家造飛機的！造專門揍日本人的飛機的！他是飛行動力博士！妳們知道有幾個中國人在美國當上飛行動力博士嗎？兩個！他是第二個！盯他梢的就是日本特務！早知道妳們是這種下作坯，我才不會叫妳們去營救他！”
　　小劉楞住了。血流了王沐天壹臉，灌進嘴裏，他“呸呸”地吐出血唾沫。
　　小鄭趕緊打圓場，拱手作揖：“對不起，冤枉妳了，阿沐！妳是英雄的舅子，在下有眼不識泰山！”
　　王沐天火氣消了壹半，瞪著小鄭：“妳才是舅子！”
　　小鄭感到委屈：“妳剛才還說我們都不配做他舅子嗎？是不配呀！”
　　小高拍著王沐天的肩膀：“阿沐，妳就讓我們看壹眼摩托車，大家不就都太平了嘛！”
　　“看就看！”王沐天帶著夥伴們進了棚子，撩開蘆席，露出摩托鋥亮的車身，“怎麽樣？全須全尾，五臟俱全。我還用了半升油渾身給它擦了壹遍。”
　　三個夥伴無話可說了。小劉費勁地給自己找回幾分面子：“反正這是我們四個人的戰利品，是我們從鬼子那裏繳獲的唯壹的東西，誰也不許獨貪。”
　　王沐天說：“等妳們學會騎車，盡管拿走。”
　　王沐天和他的夥伴們吵吵鬧鬧，被管媽和在後院圍墻秘密監視王家的巡捕看到，棚子外的管媽聽得稀裏糊塗，不知道他們到底吵什麽。扒在墻頭的巡捕卻隱約明白了幾分，他猜測孩子們的爭吵很可能跟失蹤的摩托車有關，心裏高興：“立功的機會到了。”卻壹不小心碰到了壹粒石子，管媽大喝壹聲：“誰呀？”嚇得他趕緊往墻下跳去。
　　王沐天聽管媽說有人翻墻，留了心眼。等夥伴們散去，拎著壹根臂膀粗的桌腿埋伏在後門，果然聽到兩名巡捕嘀嘀咕咕。
　　巡捕甲說：“不如我們翻墻進去看看，要是那輛摩托真藏在裏面，馬上叫班長帶人來，連夜抄家。”
　　巡捕乙說：“人家到底是班長，就是英明，早就估計到摩托沒出這個院子。要不是他瞞著法爾福在這裏布置了暗哨，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小赤佬不就混過去了？”不過他膽小，“萬壹進去找不到摩托，還被這家人發現了，我警告妳，私入民宅，還是在夜裏，可是與賊同處的。巡捕這個飯碗，妳就玩砸了。我們這碗飯不幹不稀，好歹全家餓不死！”
　　巡捕甲很有信心：“十有八九摩托就藏在裏面。找到摩托，拿到犒賞，我這飯碗裏就可以添幾根肉絲了！”
　　“那妳自己進去。圖這點犒賞，還要冒險，不合算。萬壹法爾福問我們是怎麽得到確切消息的，妳怎麽說？說偷偷翻墻頭進去搜的？法爾福說不定會翻臉，說妳取證的途徑不正當。”
　　“那好，妳幫我盯著，我進去，我拿到犒賞給妳兩瓶洋河大曲。”
　　“四瓶！”
　　“又怕吃力，又不要臉。好吧，四瓶大曲，喝死妳這老甲魚！”
　　巡捕乙蹲在地上，巡捕甲踩著他的腿，猛地往上壹躥，然後壹條腿甩上了墻頭，“梆”的壹聲，巡捕甲慘叫壹聲：“幹什麽？”
　　王沐天站在墻下，手裏提著桌腿，惡狠狠地瞪著巡捕甲：“幹什麽妳看不出來？捉賊呢！”
　　巡捕甲氣哼哼地揉著腿：“小甲魚，骨頭給妳敲斷了！”
　　王沐天冷笑：“我打的是賊骨頭！怪我力道不夠，本來打算這壹下子就能把妳的骨頭打酥！”
　　把可惡的巡捕趕走後，王沐天按照從小劉那裏取來的經，忙了半宿，把摩托車拆得七零八散，天亮的時候，大功告成了。
　　然後，王沐天又拿壹把鎬挖了壹個坑，把壹個個大大小小的零件用報紙或破布包住，再把零件放入坑內。填上土，還原現場。他喘息著張開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血泡連連，有的已經破裂，流出血水。不過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勞動成果：壹切就如同沒發生過壹樣，天下從此太平了。
　　王沐天把摩托馬達裝入壹個紙板箱，用麻繩捆緊，架在後座上，機警地走出後院，然後如出籠之鳥壹樣飛上空曠的街道。
　　他還是大意了，管媽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所做的壹切。
　　桑霞側臉靠在候診室的沙發背上睡著了，壹只米色皮涼鞋上染著血跡。
　　洪望楠凝視著她，似乎已經這樣凝視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輕輕把她的腳拿起，放在自己膝蓋上，琢磨著如何解開那看上去頗為復雜的鞋帶。他笨手笨腳地解開她的鞋帶，脫下鞋，又輕輕地站起來。
　　他拿著涼鞋，四下巡視，發現壹側有個洗手間，走進去，突然被按亮的燈出乎意料地明亮。他拿起壹張如廁用的草紙，擰開水龍頭，蘸了點水，開始擦拭鞋子上的血跡。鞋子漸漸被擦得很幹凈。他看著這只帶著桑霞腳型的鞋子，又擡起頭來看著自己在鏡子中的投影，鏡中人讓他感到陌生：頭發蓬亂，衣衫不整，嘴唇幹裂，完全不是那個儒雅整潔、得體從容的洪望楠。
　　鏡中人的眼睛似乎燃燒著什麽，又在夢幻著什麽，這是個為了什麽瘋狂起來的男人？
　　洪望楠不敢承認，真正的愛情沖擊他的時候，就在這樣壹個生和死的夾縫裏。那壹刻，他看到的自己是個浪子的樣子，或者說，他看到的是壹個荒唐男人：跟壹個女人定了親，又無望地愛上了另壹個女人。
　　他拿著鞋走過來，看見桑霞光著的腳尖在地板上搓動壹下，又搓動壹下，似乎在夢裏尋找自己的鞋子。她熟睡的臉疲憊、不潔，但異常美麗，壹縷頭發從她的前額披散到她臉上，形成壹點陰影。
　　對這個女人他絲毫不了解，他的瘋狂大概是由於無望。他跟她的相遇，就像黑夜裏兩列對開的火車，對方明亮的燈光顯得更明亮，擦肩而過的時候顯得那麽轟轟烈烈，但終究是開往兩個方向的列車。
　　他輕輕走過去，蹲下來，把桑霞的腳放在自己膝蓋上。桑霞動了動，微微睜開眼，打量著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似乎壹時想不起他是誰。
　　洪望楠埋著頭壹心壹意為桑霞穿鞋。剛才他覺得脫下鞋子非常復雜，現在他發現穿上這只鞋要更復雜：那細細的帶子從腳的壹面繞到另壹面，扣袢非常小，又非常精巧。
　　桑霞臉上忽然露出羞怯，羞怯裏還夾帶著柔情。重新閉上眼睛，享受這短暫的美好。
　　門“砰”壹聲打開，法肯斯坦博士沖出來，他被這對男女此刻的位置和造型弄得壹楞。
　　法肯斯坦剛剛為賀曉輝做完手術，他手裏拿著腰子形治療盤伸到他們眼前，治療盤裏放著兩塊帶血的彈片：“都取出來了。”他指著其中壹塊大壹些的彈片，“這壹顆到他的右肺邊緣上做了壹次客。麻醉醒來，他可能會咳血，我會給他註射止血針，但致命的危險應該是過去了，假如不感染的話。”
　　洪望楠激動地握住法肯斯坦的手，說：“謝謝博士！”
　　法肯斯坦微笑：“妳們該謝謝他的體質。簡直是壹頭牛！過去受過三次槍傷，手術做得比懶婆娘的針線活還糟。”
　　洪望楠瞥了桑霞壹眼，此刻的桑霞正沈浸在劫後重生的喜悅中。
　　“等他出院的時候，朱裏安會跟妳們結賬。”法肯斯坦正要轉身離開，又轉回來，“順便問壹下，剛才妳們是在排練《灰姑娘》嗎？王子終於找到了另壹只水晶鞋？”
　　法肯斯坦這個比喻很妙，是那種浪漫的壹針見血，似乎壹下子道破洪望楠的心事。洪望楠用微笑來掩飾他的窘迫：“我不記得博士過去這麽愛開玩笑。”他用眼睛余光掃視桑霞，此時的桑霞已經不再羞怯，反而大方地沖他微笑。這讓他反倒不自在。
　　法肯斯坦狡黠地眨著雙眼：“那是妳從來沒見我從壹場風險極大的手術臺上下來。快送灰姑娘回家吧，她已經大大超過規定時間了。三天以後，如果沒有大問題，我會通知妳們來接人。”
　　桑霞和法肯斯坦握手：“博士，再見。”
　　法肯斯坦大笑：“最好不要跟我再見，再見我都沒什麽好事！”
　　桑霞也咯咯地笑起來。洪望楠拉著她向門口走去。
　　法肯斯坦看著他們的背影，低聲咕噥了壹句：“年輕真好。”
　　年輕真好，即使桑霞的裙子是骯臟的，即使洪望楠的頭發是蓬亂的，但在習習晨風的鼓勵下，他們依然顯得生機勃勃。
　　洪望楠壹直激動地喃喃自語：“老賀得救了！太好了！太好了！”
　　兩個人共同感受著壹個垂死之人從死亡線上撿回壹條命的喜悅，此刻他們心意相通。不過桑霞很快便想到以後的問題：“他出院以後，不能再回原先的地方住了，我背他出來的時候，他的房東和鄰居都看見了。不怕壹萬，就怕萬壹，萬壹他的房東通報巡捕房或者日本憲兵怎麽辦？老賀就是出了院，也會很虛弱，需要養傷，可能在很長時間裏他的行動都不會很靈便，壹旦出現突然情況，他應付不了啊。”
　　洪望楠熱切地說：“妳看這樣行不行，讓老賀搬到我的公寓去，我照顧他，妳要是不放心，可以跟著搬過來照顧他。”見桑霞猶豫，他馬上解釋，“我的房子大，壹般那麽大的房子在上海可以住壹大家人！就是再搬進五個老賀，都住得下！”
　　桑霞腳步放緩，顯得遲疑：“我也跟妳們住，成什麽話了？”
　　“那有什麽關系？我們剛建廠的時候，只能住帳篷，後來從西南聯大來了壹批誌願當工人的大學生，帳篷壹時不夠住，壹頂帳篷住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我們這麽大的中美合作的飛機制造廠，美國工程師和我們中國專家擠在壹個帳篷裏，沒人覺得不正常。我住的公寓，條件比內地的帳篷好多了！用美國人的話說，‘為了抗擊全世界的法西斯，甘願長期吃罐頭，住帳篷，再當壹次開發西部的牛仔！’”洪望楠看到壹家咖啡簡餐廳開著門，拉了壹把桑霞的手說：“來，壹塊兒吃早餐吧。我早就餓了！”
　　他們來得太早，餐廳裏壹個人都沒有，洪望楠和桑霞進來，壹個服務生正在把四腳朝天架在桌面上的餐椅搬下來。桑霞指著迎面朝門的椅子問：“我可以坐這裏嗎？”她補充說，“我害怕背對著門口。”
　　洪望楠問：“為什麽？”
　　桑霞笑笑：“怪癖，要不就是神經質，也許是職業習慣。面對著門口，就可以處於主動地位，讓每個跨進這個門的人先進到妳的視野裏。”
　　“職業習慣？妳大學畢業才多久，就養成職業習慣了？”
　　桑霞的表情變得神秘起來：“壹個獵人的職業習慣。獵人首先要保證他不做別人的獵物，還要保證他的獵槍能跟隨他的眼睛，妳看，就這樣——”她拿起桌上的壹把餐刀，向獵槍壹樣端起，從餐刀上瞄準門口。餐廳門口的地面上落了壹對小麻雀，她瞇起壹只眼睛，似乎真要獵殺它們。
　　“任何獵物壹出現，就已經進入了我獵槍的射程。我的眼睛和準星必須把任何跨進這道門的人置於掌控之中。假如進來的野獸要搜捕的獵物恰恰就是我，就像現在，他突然跨進門，朝我來了，他肯定比我晚那麽壹點點。”
　　小麻雀飛起，桑霞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
　　洪望楠看著她，目光充滿贊賞之意，嘴上卻說：“妳真會開槍？”
　　桑霞的目光帶有些許挑釁的意味：“真會。妳不信？”
　　洪望楠突然從桑霞側面奪過那把餐刀，這讓正全神貫註陶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桑霞吃了壹驚。
　　洪望楠微笑：“世界上有多少像麻雀那麽傻的獵物啊？把妳當獵物的野獸或者敵人從來不會從妳正面上來。”
　　桑霞嬌嗔地奪過餐刀：“那我也不會讓敵人像妳壹樣這麽接近我！”
　　洪望楠靠近桑霞，語氣卻忽然充滿溫柔的侵略性：“假如我就是敵人呢？”
　　桑霞壹楞，但很快松弛了，用火辣辣的大眼睛凝視洪望楠：“給我的國家造飛機的人，不是我的敵人。”
　　桑霞的微笑看上去是如此幹凈透明，洪望楠壹時竟有些醉了。服務生走過來幫他解圍：“二位點點兒什麽？”
　　洪望楠回過神來：“培根，煎蛋，烤面包，配黃油草莓醬。”
　　桑霞毫不猶豫地說：“跟他壹樣。”
　　服務生剛走，桑霞就伏在洪望楠耳邊：“我也想問問，我的鞋子怎麽了？”
　　桑霞好像是那種不肯讓自己裝糊塗的人。洪望楠還是躲不過去，他把桌子當成了鋼琴彈來彈去：“沒怎麽。”
　　“那它怎麽跑到妳手上去了？”桑霞步步緊逼，“中間我醒來了壹下，發現壹只腳光著，我以為路上跑得急，把鞋跑掉了呢。”
　　“我看見那只鞋上沾了點血，就給妳脫下來去擦洗了。”
　　桑霞表示不信：“真的？”
　　洪望楠表示無辜：“怎麽不是真的！”
　　“妳不會……”桑霞目光變得毒辣起來，像個美女蛇，“也有什麽怪癖吧？”
　　洪望楠看著桑霞，他招架不住了，最終決定坦白：“這次回上海之前，我把最壞的情況都預想到了，把所有劫難都預料了壹遍，就是沒預料到這個……”
　　桑霞瞪著洪望楠，洪望楠沈默片刻，然後像是下了決心，慢慢地開了口：“沒料到會碰到壹個妳這樣的女人。”
　　負責任的管媽壹大早便到樓上去叫朱玉瓊，朱玉瓊剛剛睡醒，她看管媽火急火燎的樣子，很是不耐煩：“讓別人聽聽，我們家多有體統啊，妳可以這樣叫的！我叫妳都不敢這麽催命！”
　　管媽對這位女主人的話向來不當回事：“妳快點吧！我怕我們那個小祖宗回來了！”
　　“阿沐又出去了？什麽時候出去的？”朱玉瓊心想，這個小祖宗睡得比誰都晚，起得倒比誰都早，不知道哪天再給自己折騰出什麽來。她跟著管媽到了後院棚子，看到廚子老羅手拿壹把鐵鍁威武地站在壹個坑邊。
　　朱玉瓊瞪著包在報紙裏的摩托部件：“這些是什麽東西？”
　　老羅回答：“摩托車！”
　　“瞎三話四，摩托車是這個樣子？”
　　管媽挖苦地反駁朱玉瓊：“哦喲，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走啊？壹部摩托車，我家小祖宗花了壹夜時間把它拆散了！”
　　不管他們怎麽說，朱玉瓊就是不信，她懶得再搭理他們：“妳們胡攪吧？明明這是壹堆破爛兒，妳們非要說是摩托車！太陽曬得熱死了，我要進去了！”她走進壹樓大客廳，坐在餐桌邊，拿起桌上壹副臟兮兮的撲克，開始玩起壹個人的牌戲來。
　　管媽和老羅還挺執著，跟著到了大廳繼續跟朱玉瓊嘮嘮叨叨，管媽苦口婆心地說：“阿沐拆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車，這可是大事。”朱玉瓊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茶盞，“啪”壹聲拍在桌上，茶盞碎得四分五裂，“妳給我閉嘴！”
　　管媽嚇了壹跳，來到王家這麽多年，這位女主人頭壹次讓她感到尊卑有別。
　　朱玉瓊的臉色泛青，她暴怒了：“張口日本人，閉口摩托車，妳們兩個，誰看見日本人和摩托車了？”
　　管媽還是沒辦法讓自己適應朱玉瓊的轉變：“沒看見也明白啊……”
　　朱玉瓊的聲音也陰沈得可怕：“沒看見的事情，沒看見的東西，就什麽也沒有！沒有的事，妳們明白什麽？要讓我明白什麽？讓我明白莫須有，明白鹿就是馬，馬就是鹿？因為妳倆都指著它，它就是壹匹馬了，對吧？妳們倆都說它是摩托車，壹堆破銅爛鐵就是摩托車了？”
　　管媽被太太的話弄糊塗了。老羅看管媽可憐，拔刀相助：“太太，我們出去看了壹下，前門後門都有巡捕，壹定是巡捕房放的暗哨，專門盯阿沐的！我們都是為阿沐好，才來告訴妳的！”
　　朱玉瓊怒視著老羅：“把阿沐說成強盜，偷盜日本人的摩托車，還會拆整為零，是為他好？這是陷害他！”
　　“管媽說，她偷偷聽見阿沐和那幾個同學說的話，都是在說摩托車，也看到他們到那個棚子裏，去弄那臺摩托車，萬壹巡捕進來……”
　　朱玉瓊再壹次歇斯底裏發作，她用手把茶盞撥拉到地板上：“誰偷聽到本來沒有的事情，偷看到本來沒有的東西，誰就給我卷鋪蓋走路！我們王家不要瞎三話四的人！我們王家祖上就不要這種人，到了我這個王家媳婦這裏，規矩沒做好，現在要做規矩了！”
　　管媽看了眼窗外，小聲地提醒主人：“三伯伯來了！”
　　朱玉瓊的眼神像機關槍，不停地掃射著他們：“妳們是不是也要跟三伯伯說說啊？把本來沒有的事告訴他？”
　　老羅窘迫地看了管媽壹眼。管媽低著頭，她還沒這樣唯唯諾諾過：“太太，那……那個坑裏藏的東西，怎麽辦？”
　　“請問是什麽東西啊？是妳的東西，妳就拿走，不是妳的東西，妳管它怎麽辦！是誰的東西，誰自己會去料理，關妳什麽事？”朱玉瓊壹副坦坦蕩蕩的樣子。
　　“不是……要是巡捕再進來搜，搜到那些東西，阿沐就沒命了！”
　　朱玉瓊提高嗓門，好像要說給街道的巡捕房聽：“沒事巡捕來做什麽？沒有的東西巡捕來搜什麽？除非我們這院子裏有人無中生有，讓巡捕進來在我家好好的院子裏刨坑挖洞。那這種人我是必定跟他做規矩，請他即刻卷鋪蓋走路的。”
　　王多穎的房間忽然響起壹串鋼琴音節，似乎有意對抗大廳的吵吵鬧鬧。朱玉瓊看了壹眼王多穎關著的房門，不再說話。然後看到三伯伯出現在大客廳門口，臉色馬上變得笑瞇瞇，對三伯伯指指自己的撲克牌說：“我壹個人玩老沒勁的，妳來陪我玩兩局。”
　　管媽和老羅心有余悸地向門口走去，三伯伯疑惑地看看他們，又看看朱玉瓊，慢慢走到朱玉瓊對面，坐下來，看著這位似乎仍然不諳世事的女人說：“今天是陽歷八月十三號。”
　　朱玉瓊早有準備：“香燭都拿出來了，午時之後給敦華作兩周年。”
　　三伯伯從口袋掏出壹個絲綢袋子，打開，拿出壹塊烏黑的東西。
　　朱玉瓊感動地看著三伯伯：“喲，還弄到沈香了？太破費了……”她很快平靜下來，狂風暴雨驟然間化作風和日麗。
　　王多穎的手指入迷地在琴鍵上彈奏著，似乎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在家的時候她總是無聊的，只有鋼琴才是她最親密的朋友。門被推開了，朱玉瓊出現在門口：“妳小點聲彈好嗎？我有話跟妳說。”
　　王多穎不肯停下來，搶白說：“我彈完這支曲子妳再說。”
　　朱玉瓊無奈地屈服：“好吧好吧，妳不要停下來，妳壹邊彈，我壹邊說。”
　　“妳不要褻瀆肖邦好嗎？這麽好的音樂為妳的嘮叨伴奏啊？”
　　朱玉瓊不想再跟女兒較勁，“我問妳，昨天晚上妳跟小霞還有阿沐是在壹塊兒嗎？”
　　“是的。”
　　“妳們壹塊兒做了什麽？”
　　“壹幫年輕人在壹塊兒，能幹出什麽好事來！這不是妳常常說的嗎？”
　　“妳趕快出去把妳弟弟找回來！”
　　“我怎麽找得到他？”
　　“到他那幾個要好的同學家去找……再到妳洪家姆媽家找找看，他跟望梅好像蠻談得來……”
　　“他跟她壹點也談不來！”王多穎奇怪地看著母親，母親壹點也不理解他們，“找到阿沐，妳要他做什麽？”
　　“要他不要回來，就住在洪家姆媽家。”
　　王多穎壹下子停止彈琴：“為什麽？”
　　朱玉瓊的神情緊張起來，她看著窗外：“不要停下來啊，接著彈！”
　　王多穎糊裏糊塗地繼續彈琴，手指開始連連出錯。
　　朱玉瓊靠近王多穎：“我們家院子，前門壹個巡捕，後門壹個巡捕，妳知道他們盯誰的梢嗎？就是盯阿沐。這些巡捕逮到阿沐，日本人會把他帶到日本憲兵隊，那他就完了。我也就完了。我完妳不在乎，不過我曉得妳在乎阿沐。”
　　朱玉瓊發出的那些頗有自知之明的抱怨王多穎懶得理會，只是好奇地問：“為什麽日本人要逮捕阿沐？”
　　“嗯……大概阿沐在外面是個抗日的大人物。我們都太小看他了。”
　　王多穎出門去找王沐天。朱玉瓊走到小客廳，拿起死去丈夫的壹幀照片，擦了擦灰塵，把照片擺放好，然後將壹根蠟燭點燃，插在蠟盞上。
　　三伯伯走上來，開始用火柴點沈香。很快，沈香特有的沖淡、雅正的氣質感染到整個空間。
　　王多穎到了洪家，沒有看到王沐天。王沐天自己家都不願意呆，怎麽可能老老實實呆在別人家呢？
　　他帶著摩托馬達找到壹家修車行，和修車行老板講定組裝壹臺三輪小卡車，然後騎著自行車在外灘大街上晃悠。這壹晃悠，就把壹個人給晃悠出來了。在他身後不遠處，壹個身穿西式白襯衫、米白色西裝褲的中年男人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是神奇的老唐。老唐換了壹身衣服，看上去很洋氣，還換了發型，本來是大背頭，現在改成平頭了。這壹點老唐做得很好，很專業：因為昨晚在洪家的客廳裏，他跟王沐天面對面較量過，所以今天必須要改頭換面。
　　老唐看到王沐天跳下自行車，走進了壹家冰淇淋冷飲店門口，買了壹個冰淇淋，然後又拿起了電話。老唐不知道這小子給誰打電話，不過他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壹定能釣出壹條大魚來。
　　打完了電話的王沐天又繼續騎車趕路，老唐也繼續跟，他跟著王沐天來到了十六鋪街道。王沐天下車，他也下車。
　　王沐天走到茶攤的涼棚下，坐在最靠外面的壹張小方桌旁邊。老唐在馬路對面也找了個落腳點。
　　很快，壹個打著洋傘的女人從街道裏走出來，王沐天看見她立刻站起來。女人收了洋傘，老唐盯著那女人看——這是個跟上海女子不太相同的年輕女人，他昨晚見過這個女人，他要釣的大魚來了！
　　王沐天去買茶，那女人坐在長凳上，她的眼光忽然轉向老唐，老唐壹向訓練有素，非常巧妙地隱蔽在樹幹後面，裝著專心閱讀電線桿上張貼的兩張油印廣告，桃紅色的廣告上說，醫生無痛挖雞眼；鮮綠色的廣告說，柳暗花明又壹村——絕治花柳病。
　　老唐有了重大發現：他發現那個女人把壹張折疊得很小的紙張放在王沐天面前，並對王沐天小聲囑咐著什麽，然後王沐天嚴肅地點點頭，很鄭重地把紙條放進西式短褲右邊的口袋。
　　老唐大喜：立功的機會到了！他馬上闖入附近的電話亭，向平野谷川匯報情況：“我找到新線索了。上次在洪望楠家出現的小夥子，我懷疑跟營救洪望楠有關，現在我正在跟蹤他。”
　　平野問：“發現什麽了嗎？”
　　“我從外灘壹直跟到十六鋪，現在他在跟壹個年輕女人碰頭。”
　　平野很不耐煩：“小夥子跟女人碰頭的事，妳也要給我打電話？”
　　老唐急忙說：“不是……妳聽我說，這絕對不是那麽簡單的。我懷疑營救洪望楠的計劃跟這女人有關，因為那天我在洪望楠家樓下見到過這個女人。對於人的面貌特征，我是過目不忘的。這個女人給了那小夥子壹張紙條，我壹會兒去把那張紙條弄到手！”
　　老唐看著不遠處的桑霞和王沐天，笑得很得意：“壹旦這條新線索和洪望楠連接起來，妳就該把克扣我的四成報酬還給我。”
　　“妳放心，真是那樣的話，妳還會得到壹個紅包。”
　　老唐接下來的話就很不像話了，簡直是在給上海人集體抹黑：“在錢這件事上，但願妳們日本人能像我們上海人壹樣認真。”
　　經過昨夜的行動，桑霞對王沐天又有了新的認識，王沐天並非無藥可救：除了勇敢，他還很機智，只要耐心培養鍛煉，還是有很大發展空間的。她要給王沐天壹個機會。她告訴王沐天，由於賀曉輝受了重傷，往城外送藥的工作只能暫時由她來做，明天上午，她要送壹批藥品出城，到時候她開車，王沐天負責協助她。
　　王沐天壹聽這話，表情馬上嚴肅起來，壹副“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樣子，使勁點點頭。
　　桑霞看王沐天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由好笑：“看妳，又不是讓妳明天去當烈士，這麽沈重幹什麽？”
　　王沐天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強。他心裏還是有根刺。
　　“好，那妳回家吧。我還要去工作。”桑霞所說的“工作”是指她的水果批發行，行裏壹大早就像個馬蜂窩，壹群零售商等著買貨，有的還要退貨，嫌她的貨差，人家的貨比她好……吵死了！壹個果品批發行的女老板本身就夠兩個人忙的！
　　王沐天很體貼地問：“我能幫妳工作嗎？”
　　桑霞不置可否：“需要的時候，我會告訴妳。”
　　王沐天希望得到壹個明確答案：“妳不用給我開薪水。”
　　桑霞輕輕地說：“萬壹我們的聯絡點暴露，妳不在裏面，就不至於是‘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想把妳保存下來。我相信妳會做出很大的事情來的。”
　　王沐天不禁感到失望：“大事情不跟妳壹起做，沒勁。”
　　桑霞又笑起來，伸出手擼了壹把王沐天卷曲的頭發：“還不讓我把妳當孩子呢，這句話就是壹個不折不扣的孩子說的！”頓了頓，她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從今天起，妳就不能再當自己是孩子來說話行事了，因為組織上認為，妳已經通過了考察，正式成為我們的成員了。”
　　王沐天難以置信，他要桑霞再說壹遍，桑霞說完後，他幾乎要放聲大笑，他終於被組織認可了，他相信，這壹切是通過他的智慧和能力換來的。
　　老唐遠遠瞧著王沐天那張充滿青春朝氣的臉，忽然感到非常生氣，因為他在這麽年輕的時候，從來就沒有這麽自信過，而他的青春，早已遠去……
　　王沐天騎車準備回家，盡管長時間沒有休息，但是他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勁兒，壹邊騎著車，還壹邊拿著那張桑霞給他的暗語紙條，念念有詞地誦讀。
　　“荔枝的行市看漲，再進兩百斤。”意思是：藥品安全到達，正在海關等待簽字。“香蕉看跌，馬上停止進口。”意思是：藥品沒有送出，滯留在交通站。“山竹還有嗎？請再發貨兩百斤。”意思是……
　　他忽然註意到身後十來米之外，有壹個騎車的、戴墨鏡的中年男人，似乎在跟蹤他。他開始用力地蹬車，加快車速。前面是個十字路口，他向右拐去。回過頭，見身後的人也向右轉了。他再向左壹拐，進了壹條弄堂，弄堂上空橫著壹條條竹竿，上面掛滿洗過的衣服。他從衣服下面鉆過，再次回頭，發現依然沒有甩掉身後的人。
　　他騎車從弄堂裏飛出，回過頭，見身後的人追得更近了。
　　方才桑霞還提醒王沐天，要他小心有人跟蹤，他還拍著胸膛吹牛，說讀過天下所有的偵探小說。現在考驗他的機會來了，他沖上馬路，壹輛卡車正好拐過來，他迅速用壹只手拉住卡車的車幫，借力飛馳。老唐很快被他甩開了！他回過頭，看著心急火燎的老唐，不禁有些得意。
　　但是他的得意並沒有維持太久，令人惱火的紅燈亮了，他回過頭，老唐又追了上來！
　　王沐天有的是青春，他以驚人的速度拼命蹬車。老唐雖然青春不再，但他有壹股狠勁，有壹股毅力，為了那四成被克扣的報酬，他也必須要拼命。
　　老唐眼看就要追上王沐天，卻沒有料到王沐天會突然使詐：他突然放慢車速，人從車上跳下來，而車卻從他兩腿間飛出去，自行車倒下來，側臥在馬路上，輪子仍然飛轉。
　　跟在身後的老唐做不出如此之快的反應，順著慣性沖出去，超過了王沐天，自行車碰到王沐天的自行車上，連人帶車摔倒了。
　　王沐天趁機推起自行車，往人行道上跑去。
　　可憐的老唐墨鏡被甩出去老遠，他不顧自己的傷痛，爬起來壹瘸壹拐地去撿墨鏡，剛把墨鏡戴上，壹塊鏡片就從鏡框上掉出來……於是他兩個眼睛壹黑壹白，壹虛壹實。
　　老唐推著自行車向人行道跑去，他看見王沐天的身影鉆進了熙熙攘攘的永安百貨公司大門。
　　老唐怒了，妳小子會使詐，老子也會玩妳！他突然指著跑到樓梯口的阿沐叫喊起來：“小赤佬，錢包妳拿走，照片給我扔出來！”
　　這話很有效果，購物的人們靜止了壹剎那。
　　王沐天正要跑上樓梯，背後壹只手伸過來，抓住他的襯衫。他回頭壹看，發現抓他的是壹個六七十歲的白胡子老頭兒，老頭義正辭嚴地呵斥王沐天：“錢包還給人家！”
　　王沐天極力掙紮著，那見義勇為的老頭兒眼看就要抓不住他了，又大叫：“我有心臟病啊，妳這麽野蠻我會死在妳面前的！”
　　王沐天的善良發生作用，不敢動了。
　　老唐追上來，從老頭兒手裏接過王沐天，很在行地把王沐天的手臂擰向背後。王沐天拼命掙紮。
　　老頭兒很好心地對老唐說：“妳輕點，他還小，骨頭還嫩！”又轉向王沐天，“小弟弟，什麽不好做？做三只手？喏，治安辦公室在那邊。好好教育壹下，放掉算了！”
　　老唐微笑著向老頭兒表示感謝：“他是我兒子，我帶回家慢慢教育。”
　　王沐天大怒：“妳才是我兒子！”
　　老唐抽了王沐天壹耳光：“沒大沒小，妳造反了！”
　　他扭著王沐天走到百貨公司廁所外的走廊。王沐天怒視著他：“妳要幹什麽？”
　　老唐很慈祥地說：“妳馬上就曉得我要幹什麽了。”他把王沐天拽到廁所裏，對廁所內驚奇地看著他們的眾人說：“我教育自己的兒子，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
　　王沐天呸了壹聲：“誰認識這個烏龜王八蛋！”
　　老唐拉開壹扇馬桶間的門，笑著說：“妳老子是烏龜，妳也不會是條龍。進去！”
　　王沐天拼死爭拗。老唐把王沐天扭在背後的手陰狠地往上壹提，王沐天疼得失聲叫起來。
　　老唐這話是對大家說的：“不進去我們就去巡捕房。要去哪裏？”王沐天被他使勁壹推，進了馬桶隔間。
　　人們盯著馬桶隔間的門，聽見“咚”的壹聲巨響，那是王沐天在用腳踹門。
　　這時候的老唐就需要用獰笑來掩飾內心的慌張了，他獰笑著要去掏王沐天右邊的褲子口袋。
　　王沐天大叫：“救命……殺人啦！”
　　老唐將王沐天推到馬桶邊，扭住他臂膀的手使勁往上提，王沐天疼得身體軟了，跪倒在馬桶前，老唐將他的頭摁進馬桶，王沐天的頭淹沒在馬桶的水裏，老唐扳了壹下抽水扳鈕，水箱的水澎湃地奔湧而出，王沐天被嗆得幾乎窒息。老唐提起他的頭發，王沐天大聲喘氣，咳嗽。
　　老唐問王沐天：“妳乖不乖？……要不要自己拿出來給我？”
　　幾個男人在外面實在聽不下去了，有壹個說道：“不能虐待孩子！要出人命的！”
　　老唐看著王沐天：“他不學好，偷他老子的錢！”他再次把手往王沐天口袋裏伸，王沐天拿出吃奶的力氣來反抗。
　　隔間的門從外面被擠開，老唐回頭壹看，幾個男人朝他怒目相向——他的不人道行為引起眾怒了。
　　老唐看著男人們說：“怎麽了？我管教自己小孩，關妳們什麽事？”心裏說，我老唐也是小時候天天挨打出來的。他站起身，壹只手扭著王沐天的胳膊，另壹只手去關門，劃插銷。
　　趁老唐關門的壹剎那，王沐天突然爆發出壹股蠻力，掙脫了老唐的控制，從口袋掏出聯絡暗語，塞進嘴裏。老唐大怒，轉過身就給他壹個大耳光：“吐出來！”
　　王沐天瞪著老唐，嘴巴緊抿，後槽牙狠狠地咀嚼，嚼得太陽穴青筋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