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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涯·明月·刀 by 古龍

2018-5-25 17:34

第二回 天涯薔薇“花未雕,月未缺,明月照何處?
  天涯有薔薇。”
  燕南飛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來,坐在鮮花旁,坐在美女間,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鮮艷的薔薇。
  薔薇在他手裏,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邊,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黃鶯般的笑聲,嫣紅的笑臉。
  他還是個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這是多麽歡樂的時刻,多麽歡樂的人生!
  可是他為什麽偏偏要到這死鎮上來享受?
  難道他是為了傅紅雪來的?
  他也沒有看過傅紅雪壹眼,就仿佛根本沒有感覺到這地方還有傅紅雪這麽樣壹個人存在。
  傅紅雪仿佛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的面前沒有鮮花,沒有美人,也沒有酒,卻仿佛有壹道看不見的高墻,將他隔絕在他們的歡樂外。
  他久已被隔絕在歡樂外。
  更鼓再響,已是二更!
  他們的酒意更濃,歡樂也更濃,似已完全忘記了人世間的悲傷、煩惱和痛苦。
  杯中仍然有酒,薔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著他的手問:“妳為什麽喜歡薔薇?”
  “因為薔薇有刺。”
  “妳喜歡刺?”
  “我喜歡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皺著眉,搖著頭:“這理由不好,我不喜歡聽。”
  “妳喜歡聽什麽?”
  燕南飛在笑:“要不要我說壹個故事給妳聽?”
  “當然要。”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第壹朵薔薇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開放的時候,有壹只美麗的夜鶯,因為愛它竟不惜從花枝上投池而死。”
  “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紅了,“可惜太悲傷了些。”
  “妳錯了。”燕南飛笑得更愉快,“死,並不是件悲傷的事。只要死得光榮,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著他手裏的薔薇,薔薇仿佛也在笑。
  她癡癡地看著,看了很久,忽然輕輕的說:
  “今天早上,我也想采幾枝薔薇給妳。
  我費了很多時候,才拴在我的衣帶裏。
  衣帶卻已松了,連花都系不起!
  花落花散,飄向風中,落入水裏。
  江水東流,那些薔薇也隨水而去,壹去永不復返。
  江水的浪花,變成了鮮紅的,我的衣袖裏,卻只剩下余香壹片。”
  她的言詞優美,宛如歌曲。
  她舉起她的衣袖:“妳聞壹聞,我壹定要妳聞壹聞,作為我們最後的壹點紀念。”
  燕南飛看著她的衣袖,輕輕地拉起她的手。
  就在這時,更鼓又響起!
  是三更!
  “天涯路,未歸人,夜三更,人斷魂。”
  燕南飛忽然甩脫她的手。
  樂聲急然停頓。
  燕南飛忽然揮手,道:“走!”
  這個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靈般的白衣更夫剛敲過三更,這個字壹說出來,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地方,立刻變得只剩下兩個人。
  連那被薔薇刺傷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傷,心上的傷卻更深。
  車馬遠去,大地又變為壹片死寂。
  屋子裏只剩下壹盞燈,暗淡的燈光,照著燕南飛發亮的眼睛。
  他忽然擡起頭,用這雙發亮的眼睛,筆直地瞪著傅紅雪。
  他縱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卻沒有醉。
  傅紅雪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不聞、不見、不動。
  燕南飛卻已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能看見他腰上的劍,劍柄鮮紅,劍鞘也是鮮紅的!
  比薔薇更紅,比血還紅。
  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屋子裏,忽然間變得充滿殺氣。
  他開始往前走,走向傅紅雪。
  他縱然已醉了,他的劍卻沒有醉。
  他的劍已在手。
  蒼白的手,鮮紅的劍。
  傅紅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從來也沒有離過手。
  漆黑的刀,蒼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紅如鮮血的劍,刀與劍之間的距離,已漸漸近了。
  他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漸漸近了。
  殺氣更濃。
  燕南飛終於走到傅紅雪面前,突然拔劍,劍光如陽光般輝煌燦爛,卻又美麗如陽光下的薔薇。
  劍氣就在傅紅雪的眉睫間。
  傅紅雪還是不聞、不見、不動!
  劍光劃過,壹丈外的珠簾紛紛斷落,如美人的珠淚般落下。
  然後劍光就忽然不見了。
  劍還在,在燕南飛手裏。他雙手捧著這柄劍,捧到傅紅雪面前。
  這是柄天下無雙的利劍!
  他用的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現在他為什麽要將這柄劍送給傅紅雪?
  他遠來,狂歡,狂醉。
  他拔劍,揮劍,送劍。
  這究竟為的是什麽?
  蒼白的手。出鞘的劍在燈下看來也仿佛是蒼白的!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
  他終於慢慢地擡起頭,凝視著燕南飛手裏的這柄劍。
  他的臉上全無表情,瞳孔卻在收縮。
  燕南飛也在凝視著他,發亮的眼睛裏,帶著壹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種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
  傅紅雪再擡頭,凝視著他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見他。
  兩個人的目光接觸,仿佛觸起了壹連串看不見的火花。
  傅紅雪忽然道:“妳來了。”
  燕南飛道:“我來了。”
  傅紅雪道:“我知道妳會來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會來,妳當然知道,否則壹年前妳又怎會讓我走?”
  傅紅雪目光垂落,再次凝視著他手裏的劍,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壹年已過去。”
  燕南飛道:“整整壹年。”
  傅紅雪輕輕嘆息,道:“好長的壹年。”
  燕南飛也在嘆息,道:“好短的壹年。”
  壹年的時光,究竟是長是短?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道:“妳覺得這壹年太長,只因為妳壹直在等,要等著今天。”
  傅紅雪道:“妳呢?”
  燕南飛道:“我沒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道:“雖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卻不是那種等死的人。”
  傅紅雪道:“就因為妳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會覺得這壹年太短?”
  燕南飛道:“實在太短。”
  傅紅雪道:“現在妳的事是否已做完?妳的心願是否已了?”
  劍光漫天,劍如閃電。
  刀卻仿佛很慢。
  可是劍光還沒到,刀已破人了劍光,逼住了劍光。
  然後刀已在咽喉。
  傅紅雪的刀,燕南飛的咽喉!
  現在刀在手裏,手在桌上。
  燕南飛凝視著這柄漆黑的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壹年前,我敗在妳的刀下!”
  傅紅雪淡淡道:“也許妳本不該敗的,只可惜妳人太年輕,劍法卻用老了。”
  燕南飛沈默著,仿佛在咀嚼著他這兩句話,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時妳就問我,是不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傅紅雪道:“我問過!”
  燕南飛道:“那時我就告訴過妳,縱然我有心願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壹向都由我去做。”
  傅紅雪道:“我記得。”
  燕南飛道:“那時我也告訴過妳,妳隨時都可以殺我,卻休想逼我說出我不願的事。”
  傅紅雪道:“現在……”
  燕南飛道:“現在我還是壹樣!”
  傅紅雪道:“壹樣不肯說?”
  燕南飛道:“妳借我壹年時光,讓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現在壹年已過去,我……”
  傅紅雪道:“妳是來送死的?”
  燕南飛道:“不錯,我正是來送死的!”
  他捧著他的劍,壹個字壹個字地接著道:“所以現在妳已經可以殺我了!”
  他是來送死的!
  他來自江南,跋涉千裏,竟只不過是趕來送死的!
  他金杯引滿,擁伎而歌,也只不過是為了享受死前壹瞬的歡樂!
  這種死,是多麽莊嚴,多麽美麗!
  劍仍在手裏,刀仍在桌上。
  傅紅雪道:“壹年前此時此地,我就可以殺了妳!”
  燕南飛道:“妳讓我走,只因為妳知道我必定會來?”
  傅紅雪道:“妳若不來,我只怕永遠找不到妳。”
  燕南飛道:“很可能。”
  傅紅雪道:“但是妳來了。”
  燕南飛道:“我必來!”
  傅紅雪道:“所以妳的心願若未了,我還可以再給妳壹年。”
  燕南飛道:“不必!”
  傅紅雪道:“不必?”
  燕南飛道:“我既然來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傅紅雪道:“妳不想再多活壹年?”
  燕南飛忽然仰面而笑,道:“大丈夫生於世,若不能鋤強誅惡,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聲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傷。
  傅紅雪看著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妳的心願還未了。”
  燕南飛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我看得出。”
  燕南飛冷笑道:“縱然我的心願還未了,也已與妳無關。”
  傅紅雪道:“可是我……”
  燕南飛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妳本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來跟妳說話的!”
  傅紅雪道:“妳只求速死?”
  燕南飛道:“是!”
  傅紅雪道:“妳寧死也不肯把妳那未了的心願說出來?”
  燕南飛道:“是!”
  這個“是”字說得如快刀斬釘,利刃斷鐵,看來世上已決沒有任何人能改變他的決心。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這柄刀壹出鞘,死亡就會跟著來了,這世上也決沒有任何人能抵擋。
  現在他的刀是不是已準備出鞘?
  燕南飛雙手捧劍,道:“我寧願死在自己的劍下。”
  傅紅雪道:“我知道!”
  燕南飛道:“但妳還是要用妳的刀?”
  傅紅雪道:“妳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飛沈默著,緩緩道:“我死了後,妳能不能善待我這柄劍?”
  傅紅雪冷冷道:“劍在人在,人亡劍毀。妳死了,這柄劍也必將與妳同在。”
  燕南飛長長吐出口氣,閉上眼睛,道:“請!請出手。”
  傅紅雪的刀已離鞘,還未出鞘,忽然,外面傳來“骨碌碌”壹陣響,如巨輪滾動,接著,又是“轟”的壹聲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門,忽然被震散,壹樣東西“骨碌碌”滾了進來,竟是個大如車輪,金光閃閃的圓球。
  傅紅雪沒有動,燕南飛也沒有回頭。
  這金球已直滾到他背後,眼看著就要撞在他身上。
  沒有人能受得了這壹撞之力,這種力量已絕非人類血肉之軀能抵擋。
  就在這時,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壹閃,停頓。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
  這來勢不可擋的金球,被他用刀鋒輕輕壹點,就已停頓。
  也就在這同壹瞬間,金球突然彈出十三柄尖槍,直刺燕南飛的背。
  燕南飛還是不動,傅紅雪的刀又壹動。
  刀光閃動,槍鋒斷落,這看來重逾千斤的金球,竟被他壹刀劈成四半。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開,現出了壹個人。
  壹個像侏儒般的小人,盤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開的球殼慢慢倒下,他的身子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
  剛才那壹刀揮出,就已能削斷十三柄槍鋒,就已能將金球劈成四半,這壹刀的力量和速度,仿佛已與天地間所有神奇的力量融為壹體。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變化,已足毀滅壹切。
  可是,槍斷球裂後,這個侏儒般的小人還是好好地坐著,非但連動都沒有動,臉上也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個木頭人。
  門窗撞毀,屋瓦也被撞松了,壹片瓦落下來,恰好打在他身上,發出“噗”的壹聲響。
  原來他真的是個木頭人。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他不動,傅紅雪也不動!
  木頭人怎麽會動?
  這個木頭人卻突然動了!
  他動得極快,動態更奇特,忽然用他整個人向燕南飛後背撞了過去。
  他沒有武器。
  他就用自己的身體做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無論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卻是死的!
  他這種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這同壹瞬間,幹裂的土地,突然伸出壹雙手,握住了燕南飛的雙足。
  這壹著也同樣驚人。
  現在燕南飛就算要閃避,也動不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動起來的木頭人,上下夾攻,木頭人的腿也夾住了他的腰,壹雙手已準備挾制他的咽喉!
  他們出手壹擊,不但奇秘詭異,而且計劃周密,已算準這壹擊絕不落空。
  只可惜他們忘了燕南飛身旁還有壹柄刀!
  傅紅雪的刀!
  天上地下,獨壹無二的刀!
  刀光又壹閃!只壹閃!
  四只手上都被劃破道血口,木頭人手裏原來也有血的。
  從他手裏流出來的血,也同樣是鮮紅的。他枯木般的臉,已開始扭曲。
  手松了,四只手都松開,壹個人從地下彈丸般躍出,滿頭灰土,就像是個泥人。
  這泥人也是個侏儒。
  兩個人同時飛躍,淩空翻身,落在另壹個角落裏,縮成壹團。
  沒有人追過來。
  傅紅雪的刀靜下,人也靜下。燕南飛根本就沒有回頭。
  泥人捧著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妳害我,妳算準這壹著必定不會失手的。”
  木頭人道:“我算錯了。”
  泥人恨道:“算錯了就該死。”
  木頭人道:“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壹樣是死,倒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泥人道:“妳想怎樣死?”
  木頭人道:“我是個木頭人,當然要用火來燒。”
  泥人道:“好,最好燒成灰。”
  木頭人嘆了口氣,真的從身上拿出個火折子,點著了自己的衣服。
  火燒得真快,他的身子壹下子就被燃燒起來,變成了壹堆火。
  泥人已遠遠避開,忽又大喝道:“不行,妳現在還不能死。妳身上還有三千兩銀票,被燒成灰,就沒用了。”
  火堆中居然還有聲音傳出:“妳來拿。”
  泥人道:“我怕燙。”
  火堆中又傳出壹聲嘆息,忽然間,壹股清水從火堆中直噴出來,雨點般灑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壹片水霧。
  火勢立刻熄滅,變成了濃煙。
  木頭人仍在煙霧中,誰也看不見他究竟已被燒成什麽樣子。
  傅紅雪根本就連看都沒有看,他所關心的只有壹個人。
  燕南飛卻似已不再對任何人關心。
  煙霧四散,彌漫了這小小的酒店,然後又從門窗中飄出去。
  外面有風。
  煙霧飄出去,就漸漸被吹散了。
  剛才蹣跚爬過長街的那只黑貓,正遠遠地躲在壹根木柱後。
  壹縷輕煙,被風吹了過去,貓突然倒下,抽搐萎縮……經過了那麽多沒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災難和饑餓後,它還活著,可是這淡淡的壹縷輕煙,卻使它在轉眼間就化做了枯骨。
  這時傅紅雪和燕南飛正在煙霧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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