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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涯·明月·刀 by 古龍

2018-5-25 17:34

第六回 決鬥之前
  傅紅雪。
  年齡:約三十六七。
  特征:右足微跛,刀不離手。
  武功:無師承門派,自成壹格,用刀,出手極快,江湖公認為天下第壹快刀。
  身世:家世不詳,出生後即被昔年魔教之白鳳公主收養,是以精通各種毒殺、暗算之法;至今猶獨身
  未婚,四海為家,浪跡天涯。
  性格:孤僻冷酷,獨來獨往。
  杜雷將寫著這些資料的壹張紙慢慢地推到“拇指”面前,臉上壹點表情也沒有。
  拇指道:“妳看過了?”
  杜雷道:“嗯。”
  拇指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妳決不會滿意的,但是這已經是我們所能弄到手的全部資料。對傅紅
  雪這個人,誰也不會知道得更多!”
  杜雷道:“很好。”
  拇指眨了眨眼,試探著問道:“這些資料對妳有沒有用?”
  杜雷道:“沒有。”
  拇指道:“壹點用都沒有?”
  杜雷慢慢地點了點頭,站起來,踱著方步,忽又坐下,冷冷道:“妳的資料中遺漏了兩點,是最重要
  的兩點!”
  拇指道:“哦?”
  杜雷道:“他以前曾經被壹個女人騙過,騙得很慘。”
  拇指道:“這女人是誰?”
  杜雷道:“是個叫翠濃的婊子。”
  拇指又嘆了口氣,道:“我總覺得奇怪,為什麽越聰明的男人,越容易上婊子的當?”
  孔雀忽然插口,冷笑道:“因為聰明的男人只喜歡聰明的女人,聰明的女人卻通常都是婊子。”
  拇指笑了,搖著頭笑道:“我知道妳恨女人,卻想不到妳恨得這麽厲害。”
  杜雷冷冷道:“看來他壹定也上過女人的當。”
  孔雀臉色變了變,居然也笑了,改口問道:“妳說的第二點是什麽?”
  杜雷道:“他有病。”
  拇指道:“什麽病?”
  杜雷道:“羊癲瘋。”
  拇指的眼睛發亮,道:“他的病發作時,是不是也像別人壹樣,會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打滾?”
  杜雷道:“羊癲瘋只有壹種!”
  拇指嘆道:“壹個有羊癲瘋的跛子,居然能練成天下無雙的快刀。”
  杜雷道:“他下過苦功。據說他每天至少要花四個時辰練刀。從四五歲的時候開始,每天就至少要拔
  刀壹萬兩千次。”
  拇指苦笑道:“想不到妳對他這個人知道得比我們還多。”
  杜雷淡淡道:“江湖名人榜上的每個人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因為我已花了整整五個月的功夫,去收集
  他們的資料,又花了五個月的功夫去研究。”
  拇指道:“妳用在傅紅雪身上的功夫壹定比研究別人都多。”
  杜雷承認。
  拇指道:“妳研究出了什麽?”
  杜雷道:“他壹向刀不離手,只因為他壹直用的都是這把刀,至少已用了二十年。現在這把刀幾乎已
  成了他身體的壹部分,他使用這把刀,幾乎比別人使用自己的手指還要靈活如意。”
  拇指道:“但我卻知道,他用的那把刀並不十分好。”
  杜雷道:“能殺人的刀,就是好刀!”
  ——對傅紅雪來說,那把刀,已經不僅是壹把刀了,他的人與刀之間,已經有了種別人無法了解的感情。
  杜雷雖然沒有將這些話說出來,可是他的意思拇指已了解。
  孔雀壹直在沈思著,忽然道:“如果我們能拿到他的刀……”
  杜雷道:“沒有人能拿到他的刀。”
  孔雀笑了笑,道:“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杜雷道:“這件事沒有例外。”
  孔雀也沒有再爭辯,卻又問這:“他的病通常都在什麽時候發作?”
  杜雷道:“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哀到了不可忍受時,他的病就會發作。”
  孔雀道:“如果妳能在他病發時出手……”
  杜雷沈下臉,冷笑道:“妳以為我是什麽人?”
  孔雀又笑了笑,道:“我也知道妳不肯做這種事的,但我們卻不妨叫別人去做。如果我們能找個人先
  去氣氣他,讓他……”
  杜雷霍然長身而起,冷冷道:“我只希望妳們明白壹件事。”
  孔雀在聽著,拇指也在聽著!
  杜雷道:“這是我與他兩個人之間的決鬥,無論誰勝誰負,都和別人全無關系。”
  拇指忽然問道:“和公子也全無關系?”
  杜雷扶在刀柄上的手忽然握緊。
  拇指道:“如果妳還沒有忘記公子,就至少應做到壹件事。”
  杜雷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拇指道:“讓他等,多等些時候,等到他心煩意亂時妳再去。”
  他微笑著,又道:“這壹戰妳是勝是負,是活是死,我們都不關心,可是我們也不想替妳去收屍。”
  正午,倪家廢園。
  陽光正照在六角亭的尖頂上。亭外有壹個人,壹把刀!
  漆黑的刀!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已被荒草掩沒的小徑,手裏緊握著他的刀。
  欄桿上的朱漆雖然已剝落,花樹間的樓臺卻還未倒塌,在陽光下看來依舊輝煌。
  這地方當然也有它輝煌的過去,如今為什麽會落得如此淒涼?
  壹雙燕子從遠方飛來,停在六角亭外的白楊樹上,仿佛還在尋找昔日的舊夢。
  只可惜白楊依舊,風物卻已全非了。
  燕子飛來又飛去,來過幾回?去過幾回?
  白楊不問。
  白楊無語!
  白楊無情。
  傅紅雪忽然覺得心在刺痛。
  他早已學會白楊的沈默,卻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學會白楊的無情!
  燕子飛去了,是從哪裏飛來的燕子?庭園荒廢了,是誰家的庭園?
  傅紅雪癡癡地站著,仿佛也忘了自己是在哪裏,是從哪裏來的。
  他沒有想下去,因為他忽然聽見有人在笑。
  笑聲清悅甜美如鶯。
  是暮春,草已長,鶯卻沒有飛。
  鶯聲就在長草間。
  長草間忽然有個女孩子站起來,看著傅紅雪吃吃地笑。
  她笑得很美,人更美,長長的頭發烏黑柔軟如絲緞。
  她沒有梳頭,就這麽樣讓壹頭絲緞般的黑發散下,散落在雙肩。
  她也沒有裝扮,只不過輕輕松松地穿了件長袍,既不像絲,又不像緞,卻偏偏像是她的頭發。
  她看著傅紅雪,眼睛裏也充滿笑意,忽然道:“妳不問我為什麽笑?”
  傅紅雪不問。
  “我在笑妳。”她笑得更甜,“妳站在那裏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呆子。”
  傅紅雪無語。
  “妳也不問我是誰?”
  “妳是誰?”
  傅紅雪問了,他本來就想問的!
  誰知他剛問出來,這頭發長長的女孩子就跳了起來,叫了起來。
  “我就在等著妳問我這句話。”她跳起來的時候,兇得就像是只被惹惱了的小貓,“妳知不知道妳現
  在站著的這塊地,是誰家的地?妳憑什麽大搖大擺地在這塊地上走來走去?”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這地方是倪家的。”她用壹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只要我高興,我隨
  時都可以趕妳出去。”
  傅紅雪只有閉著嘴。
  壹個人在別人家裏晃來晃去,忽然遇見了主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倪二小姐用壹雙大眼睛狠狠地瞪著他,忽然又笑了,笑得還是那麽甜。
  “可是我當然不會趕妳出去的,因為……”她眨了眨眼:“因為我喜歡妳。”
  傅紅雪只有聽著!
  ——妳可以不喜歡別人,卻沒法子不讓別人喜歡妳。
  可是這位倪二小姐已經改變了主意:“我說我喜歡妳,其實是假的。”
  傅紅雪又忍不住問:“妳知道我?”
  “當然知道!”
  “知道些什麽?”
  “我不但知道妳的武功,連妳姓什麽,叫什麽,我都知道!”
  她背著雙手,得意洋洋地從長草間走出來,斜著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傅紅雪。
  “別人都說妳是個怪物,可是我倒覺得妳非但不怪,而且長得還蠻好看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走向陽光下的角亭,忽又問道:“這地方只剩下妳壹個人?”
  “壹個人又怎麽樣?”她眼珠子轉動著,“難道妳還敢欺負我?”
  “平時妳也不在這裏?”
  “我為什麽要壹個人呆在這種鬼地方?”
  傅紅雪忽又回頭,盯著她:“現在妳為什麽還不走?”
  倪二小姐又叫了起來:“這是我的家,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為什麽要受別人指揮?”
  傅紅雪只好又閉上嘴。
  倪二小姐狠狠地盯著他,好像很兇的樣子,卻又忽然笑了:“其實我不該跟妳吵架的。我們現在就開
  始吵架,將來怎麽得了?”
  將來?
  妳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沒有將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上石階,遙望著遠方。雖然陽光正照在他臉上,他的臉還是蒼白得可怕。
  他只希望杜雷快來。
  她卻還是逗他:“我知道妳叫傅紅雪,妳至少也應該問問我的名字。”
  他不問,她只好自己說:“我叫倪慧,智慧的慧,也就是秀外慧中的慧。”她忽然跳過欄桿,站在傅
  紅雪面前,“我爸爸替我取這名字,只因為我從小就很有智慧。”
  傅紅雪不理她。
  “妳不信?”她的手叉著腰,頭頂幾乎已碰到傅紅雪的鼻子,“我不但知道妳是幹什麽來的,而且還
  能猜出妳等的是什麽人。”
  “哦?”
  “妳壹定是到這地方等著跟別人拼命的,我壹看妳神色就看得出。”
  “哦?”
  “妳有殺氣!”
  這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子也懂得什麽叫殺氣?
  “我也知道妳等的人壹定是杜雷。”倪慧說得很有把握,“因為附近幾百裏地之內,惟壹夠資格跟傅
  紅雪鬥壹鬥的人,就是杜雷。”
  這女孩子知道的確實不少。
  傅紅雪看著她那雙靈活的眼睛,冷冷道:“妳既然知道,就應該快走!”
  他的聲音雖冷,眼神卻沒有平時那麽冷,連眼睛的輪廓都仿佛變得溫柔了些。
  倪慧又笑了,柔聲道:“妳是不是已經開始在關心我?”
  傅紅雪立刻沈下臉道:“我要妳走,只不過因為我殺人並不是給人看的!”
  倪慧撇了撇嘴,道:“妳就算要我走,也不必太急,杜雷反正不會這麽早來的。”
  傅紅雪擡起頭,日正中天。
  倪慧道:“他壹定會讓妳等,等得心煩意亂時再來。妳的心越煩躁,他的機會就越多。”
  她笑了笑,接著道:“這也是種戰略。像妳這樣的人,本來早就應該想到的。”
  她忽又搖頭:“妳不會想到的,因為妳是個君子,我卻不是,所以我可以教給妳壹種法子,專門對付
  他這種小人的法子。”
  什麽法子?
  傅紅雪沒有問,也沒有拒絕聽。
  倪慧道:“他要妳等,妳也可以要他等。”
  以牙還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是個很古老的法子,很古老的法子通常都很有效。
  倪慧道:“我們可以逛壹圈再來,我們甚至可以去下兩盤棋,喝兩杯酒,讓他在這裏等妳,等得他急
  死為止。”
  傅紅雪沒有反應。
  倪慧道:“我先帶妳到我們家藏酒的地窖去,如果我們運氣好,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壹兩壇我姑姑出嫁
  時留下的女兒紅。”
  她的興致很高,他還沒有反應,她就去拉他的手——他握刀的手。
  沒有人能碰這只手。
  她纖柔美麗的手指,剛剛碰到他的手,就突然感覺到壹種奇異而強大的震蕩。
  這股震蕩的力量,竟將她整個人都彈了出去。
  她想站住,已站不穩,終於壹跤跌在地上,跌得很重!
  這次她居然沒有叫出來,因為她眼眶已紅了,聲音已哽咽:“我只不過想跟妳交個朋友,想替妳做點
  事而已,妳何必這麽樣對付我?”
  她揉著鼻子,好像隨時都可能哭出來。
  她看來就像是個很小很小的小女孩,既可憐,又可愛。
  傅紅雪沒有看她,決沒有看,連壹眼都沒有看,只不過冷冷道:“起來,草裏有蛇。”
  倪慧更委屈:“我全身骨頭都快摔散了,妳叫我怎麽站得起來。”
  她又用那只揉鼻子的手去揉眼睛:“我倒不如索性被毒蛇咬死算了。”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可是他的腳已經往這邊走了過來。
  他知道他自己剛才發出去的力量——
  那並不完全是從他手上發出去的。他的手握著刀,刀上也同樣有力量發出。
  這柄刀在他手裏,本身也仿佛有了生命。
  有生命,就有力量。
  生命的潛力。
  這種力量的強大,幾乎已和那種無堅不摧的“劍氣”同樣可怕。
  他的確不該用這種力量來對付她的!
  倪慧蜷曲在草地上,索性用壹雙手蒙住臉。
  她的手又白又小。
  傅紅雪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伸出的當然是那只沒有握刀的手。
  她沒有抗拒,也沒有閃避。
  她的手柔軟而溫暖。
  傅紅雪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觸過女孩子的手。
  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幾乎比世上所有的苦行僧都徹底。
  但他卻是個男人,而且並不太老。
  她順從地站了起來,輕輕地呻吟著。他正想扶她站穩,想不到她整個人都已倒在他懷裏。
  她的身子更溫暖,更柔軟。
  他甚至已可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她當然也可以感覺到。
  奇怪的是,就在這同壹瞬間,他忽然又有了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忽然覺得有股殺氣。
  就在這時,她已抽出了壹把刀。
  壹把七寸長的刀,壹刀向他腋下的要害刺了過去。
  她的臉看來還是像個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她的出手卻毒辣得像是條眼鏡蛇。
  只可惜她這壹刀還是刺空了。
  傅紅雪身體突然收縮,明明應該刺人他血肉的刀鋒,只不過貼著他的皮膚擦過!
  也就在這同壹剎那間,她已發覺自己這壹刀刺空了,她的身子已躍起!就像是那種隨時都能從地上突
  然彈起的毒蛇,她的身子剛躍起,就已淩空翻身!
  壹翻,再壹翻,她腳尖已掛住了六角亭的飛檐。
  腳上有了著力處,身子再翻出去,就已到了五丈外的樹梢。
  她本來還想再逃遠些的,可是傅紅雪並沒有追,她也就不再逃,用壹只腳站在根很柔軟的樹枝上,居
  然還能罵人。
  她的輕功實在很高,罵人的本事更高。
  “我現在才知道妳以前那個女人為什麽要甩下妳了,因為妳根本不是男人,妳不但腿上有毛病,心裏
  也有毛病。”
  她罵得並不粗野,但每個字都像是壹根針,刺人了傅紅雪的心。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突然起了種奇異的紅暈,手已握緊。
  他幾乎已忍不住要拔刀。
  可是他沒有動,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心裏的痛苦,並不如想像的那麽強烈。
  他的痛苦本來就像是烙在牛羊身上的火印壹樣,永遠是鮮明的!
  她的每壹個笑容,每壹滴眼淚,每壹點真情,每壹句謊言,都已深烙在他心裏。
  他壹直隱藏得很好。
  直到他看見明月心的那壹刻——所有隱藏在記憶中的痛苦,又都活生生地重現在他眼前。
  那壹刻中他所承受的打擊,決沒有任何人能想像。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從那次打擊後,他的痛苦反而淡了,本來連想都不敢去想的痛苦,現在已變得
  可以忍受。
  ——人心裏的痛苦,有時正像是腐爛的傷口壹樣,妳越不去動它,它爛得越深,妳若狠狠給它壹刀,
  讓它流膿流血,它反而說不定會收口。
  傅紅雪擡起頭來時,已完全恢復冷靜。
  倪慧還在樹枝上,吃驚地看著他。他沒有拔刀,只不過淡淡地說了句:“妳走吧。”
  這次倪慧真聽話,她走得真快。
  日色偏西,六角亭已有了影子。
  傅紅雪沒有動,連姿勢都沒有動。
  影子長了,更長。
  傅紅雪還是沒有動。
  人沒有動,心也沒有動。
  壹個人若是久已習慣於孤獨和寂寞,那麽對他說來,等待就已不再是種痛苦。
  為了等待第壹次拔刀,他就等了十七年,那壹次拔刀卻偏偏既無意義,又無結果!
  他等了十七年只為了要殺壹個人,為他的父母家人復仇。
  可是等到他拔刀時,他就已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這家人的後代,根本和這件事全無關系。
  這已不僅是諷刺。
  無論對任何人來說,這種諷刺都未免太尖酸,太惡毒。
  但他卻還是接受了,因為他不能不接受。
  他從此學會了忍耐。
  假如杜雷能明了這壹點,也許就不會要他等了。
  ——妳要我等妳的時候,妳自己豈非也同樣在等!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寶劍的雙鋒。
  ——妳要去傷害別人時,自己也往往會同樣受到傷害。
  有時妳自己受到的傷害甚至比對方更重!
  傅紅雪輕輕吐出口氣,只覺得心情十分平靜。
  現在正是未時壹刻。
  這陰暗的屋子,正在壹條陰暗的長巷盡頭,本來的主人是個多病而吝嗇的老人,據說壹直等到他的屍
  體發臭時,才被人發覺。
  孔雀租下了這屋子,倒不是因為吝嗇。
  他已有足夠的力量去住最好的客棧,可是他寧願住在這裏。
  對他說來,“孔雀”這名字也是種諷刺。
  他決不像那種華麗高貴、喜歡炫耀的禽鳥,卻像是只見不得天日的蝙蝠。
  拇指進來的時候,他正躺在那張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
  屋裏惟壹的小窗,已被木板釘死,光線陰暗得也正像是蝙蝠的洞穴。
  拇指坐下來,喘著氣。他永遠不明白孔雀為什麽喜歡住在這裏。
  孔雀連看都沒有看他壹眼,等他喘氣的聲音稍微小了些,才問道:“杜雷呢?”
  拇指道:“他還在等。”
  孔雀道:“我跟他分手的時候,正是未時。”
  孔雀又道:“他準備再讓傅紅雪等多久?”
  拇指道:“我已經告訴了他,至少要等到申時才去。”
  孔雀嘴角露出惡毒的笑意,道:“站在那鬼地方等兩個時辰,那種罪只怕很不好受。”
  拇指卻皺著眉,道:“我只擔心壹件事。”
  孔雀道:“什麽事?”
  拇指道:“傅紅雪雖然在等,杜雷自己也在等,我只擔心他比傅紅雪更受不了。”
  孔雀淡淡道:“如果他死在傅紅雪刀下,妳有沒有損失?”
  拇指道:“沒有。”
  孔雀道:“那麽妳有什麽好擔心的?”
  拇指笑了,用衣袖擦了擦汗,又道:“我還有個好消息告訴妳。”
  孔雀在聽。
  拇指道:“燕南飛真的已中了毒,而且中的毒很不輕。”
  孔雀道:“這消息是從哪裏來的?”
  拇指道:“是用五百兩銀子買來的!”
  孔雀眼睛發亮,道:“能夠值五百兩銀子的消息,通常都很可靠了。”
  拇指道:“所以我們隨時都可以去殺他了。”
  孔雀道:“我們現在就去。”
  現在正是未時壹刻。
  午時已過去很久,陽光卻更強烈熾熱。春已漸老,漫長的夏日即將到來。
  傅紅雪不喜歡夏天。
  夏天是屬於孩子們的——白天赤裸著在池塘裏打滾,在草地上翻筋鬥,摘草莓,捉蝴蝶,到了晚上,
  坐在瓜棚下吃著用井水浸過的甜瓜,聽大人們談狐說鬼,再捕壹袋流螢用紗囊裝起來,去找年輕的姑姑、
  阿姨換幾顆粽子糖。
  黃金般的夏日,黃金般的童年,永遠只有歡樂,沒有悲傷。
  傅紅雪卻從來也沒有過壹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夏天。
  他記憶中的夏天,不是在流汗,就是在流血;不是躲在燠熱的矮樹林裏苦練拔刀,就是在烈日沙漠中
  等著拔刀!
  拔刀!
  壹遍又壹遍,永無休止地拔刀!
  這簡單的動作,竟已變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壹部分。
  下壹次拔刀是在什麽時候?
  ——刀的本身,就象征著死亡。
  ——拔刀的時刻,就是死亡的時刻。
  這次他的刀拔出來,死的是誰?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冰冷,手蒼白,刀漆黑。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杜雷的腳步聲。
  這時正是未時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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