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披甲者说 by 北村
2018-5-28 19:32
士兵操练的毫无生气的喊声使他听不到开拉大弓和响箭离弦特有的声响,这些声音似乎在十四年前的一次战役之后永远地消逝了。
他怀抱一本《三国志》坐在红木椅上,注视着窗外田野上的禾稼默念如仪。厢房的优伶弹一监《湘妃怨》的乐声在持续,仿佛在拨拉老弓上的皮弦,箭不上弦的时候,弓的状态类似竖琴。
他在初阳高照的时候,会从墙上取下楠木弓,以一种不射之射的姿态援弓而发,他的手已经拉不满弓弦,在他的射程里,马队和长枪从操练的影子在地上追逐,如同溃败一样的互搏仿佛是一场敷衍了事的义演,地上抛满了头盔和旗帜,更平静的一角里野,藤牌队在收割早熟的麦子,在阳光下几乎睡着的张弩队手握锈蚀的箭链,嘴在阴影里一言不发的全副仪仗像没有脸的风沙遮盖了吴万福的眼睛,手中拉不满的弓弦弹出的声音惊动了奏乐的伶人,髻云高拥的伶人走出厢房,注视着吴万福手上的老弓:大人拿着的什么乐器?
他的诵读中止在《三国志》的一节,风吹动书页的速度比他的诵读更快。一个表情迟钝的士兵在徒劳地擦拭木质大炮。
十四年来,宁静磨硕着他无望的神经。当他坐在高大的马上,拨动着弓弦的时候,听不到一声画角。黄昏的光影布满了狐山下的广阔的草地,他像猝死的父亲一样骑着疯狂的马在草地上徒然地奔跑,直到马蹄声重新被原有的宁静湮灭,马在撕咬秋天的青草。
可以想起那场战役的最后一个黄昏,马蹄在山谷里击起飞溅的碎石,地上滚动着丢弃的马鞍、盔甲和损坏的马辔,他的嘴沾满了污泥,从黑河上岸。他的军队击退了数千名敌人。他骑着一匹老马走到一棵刺树下,枪伤的疼痛使他落马,他在刺树的阴影下睡着了。
清晨,一匹临死的伤马的哀嚎把他唤醒,当他重新踏上马蹬时,他发现尸横遍野的山谷里只有他一个人,全部的情形只有一种:他像一具神像一样端坐于马上,鲜血把他的手和弓箭连在一起,在阳光中狂奔的马上的将军右手挥着可笑的虎头大刀,顶风作战,马蹄在尸体上踩出飞溅的污血和不成体统的肚肠,当他拉满了大弓时,他听到一声空响,这把忘记搭上响箭的大弓绷断了皮弦。山谷里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宁静。
这种宁静在胜利者的耳中持续了十四年,在十四年冗长的时光里,他预感了自己的衰老。当他拉断弓弦的时候,期待着在他无法换弓的间隙里,一支飞来的响箭把他射穿。
这是平常的一幕,他马上预料在最后一次战役里,从一爿土墙背后、从一排刺树或花丛后面,从一个人背后射来的一支箭打动了他的后背,在他突然睁大的眼睛里,地上的尸体和零乱的盾牌变得非常遥远,胸口猛然发热的时刻,从头上被震落的红顶花翎在铺满碎石的山谷里滚动,他在马上挺直的身子和飘扬的辫子在苍穹上留下阴影。在这些单调而冗长的遐想中,弓箭变成了乐器。
一觉醒来成了一个胜利者。吴万福在笙萧迭奏的乐声中用中指按住了飘动的书页,但开展的帅旗仍然在牛皮大帐的尖顶上飞舞。毗连的军帐仿佛冬眠的昆虫的洞穴。黑河上的水师在水面逡巡的情形类似旺季里的捕鱼船。
副总兵黄大来前来报道台风的消息。在吴万福的视线里,他的整洁的冠服一尘不染。台风将在今夜上岸,它会吹翻水师的舟揖。黄大来说话的神情像吹皱的水皮。吴万福在黄大来出现一连串预报错误之后,彻底放弃了关于台风的神话。在他的感觉中,黄大来始终是那种缄默不语的人,他在注视吴万福的时候眼睛里布满了迷茫。
吴万福感到如影随形的黄大来骑着劣马吃力地跟在身后,阳光使他的脸陷于模糊。现在,黄大来像个不谙世事的马弁一样站在他的身边,他的关于士兵抱怨吴万福克扣军饷建寺行善的冗长叙述,使吴万福感到了一种难以排遣的烦躁。在他的想象中,那些无战可打的士兵会突然睁开惺松的双眼,在一棵刺树下如约而至,用一支箭射穿他的后背。
他们已经分不清镰刀和弓箭。他曾经听到黄大来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吴万福在对这个下属含糊其辞的话音中作出微小区别的时候,想起自己在战场上逐渐凝固成为一具塑像的情形,而另一方面,那些几乎像石头一样的士兵会在瞬间消释为水,成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一次例行的阅兵仪式中,他用刀背打碎了一个分不清雉翎箭和钻孔箭的士兵的脑袋。当他看到长枪队的一名士卒迟钝地摆弄洋枪的可笑情景时,那次战役的情形侵入他的记忆。
梅雨的潮湿加剧了战前的紧张气氛,张弩队的士兵在东校场上操练。那些士兵在场地上像一丛树林。他让一个弓箭手向他开弓射箭。你站在五十步外,我可以把你射穿。弓箭手说。
黄大来看到接下来的情景:吴万福立在风中,辫子飘动起来,在一种成熟麦子的香味中,弓箭手站到了远处。在吴万福的视线里,弓箭手单薄的身影比他的身体更为短促。弓箭手在一连串突射中,看见吴万福在地上腾跳挪动的姿态无异于一只受惊的疲狼,那些从腋下和胯下呼啸而过的箭链无法再现。当他射完一筒雉翎箭时,瘫倒在一块树桩上。吴万福在风中走近弓箭手,用一把剑柄砸破了他的手指。
黄大来无法回忆另一种情景:像一根瘦竹的吴万福在风中站定,衣带间灌满了风沙,在他的叱斥声中,断了手指的弓箭手重新拉满了大弓,在他的射程里。吴万福的神情像阳光中改变形状的沙子,那支响箭离弦射出时特有的呼啸声使黄大来无法看清弓箭手仿若引而不发的姿态。在他的对立面,吴万福用左手的手指夹住了飞来的箭链。他听见吴万福哆嗦他说:你没有射中我。
弓箭手的第二支箭射伤了黄大来的肩呷。十四年平静的生涯里,他常常感到肩上隐隐作痛。当他目睹吴万福用红木弓射死一个泄密的士兵,终于病倒在床上。那个士兵在一次用膳时说到了浮领兵费的事情。吴万福射死士兵后扔下弓箭说:没有一支箭射中了我。从他哆嗦的嘴角可以预知衰老的迹象。他有时竟无法掀动《三国志》的残页。
对于这样一个老人,我们能说些什么。黄大来想。
二
黄大来走进飞龙阁,吴万福怀抱《三国志》,眼睛看着窗外一朵垂死的梅花。起初黄大来以为这是一种睡姿,在朦胧的蜃气中,优伶的歌唱声声入耳,在这种消闲的时刻里,远处香堂旁的炮队的士兵像一根木头一样仁立,飞鸟的影子掠过他们的身体,扎着红缨的枪刺闪着冷光。
在放置车炮的地位有新鲜的蒿草(在木轮底下不能重现)。吴万福和黄大来在飞龙阁喝尽了三构黄酒,走到了那片草地上。酒力使吴万福的身体东倒西歪,他感到这个上司在此刻是如此不堪一击,在更多的时候,他从来不轻易以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话,比如现在,吴万福在一只木桩边立住了,像一条狗那样突然转身注视着黄大来,在他的身后,飞燕飞过苍穹,他的身影暂时分割了黄大来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