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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披甲者说 by 北村

2018-5-28 19:32

  这些行军锅是一些砍刀和短剑回炉打成的,当过铁匠的士兵把它们烧红,打制成锅,放进盛水的木桶淬火,他们找来了所有的废弃无用的枪头和马蹄铁,打成有用的锅铲和镰刀,最后剩下了一把打铁的锤子。这把锤子现在被用来加固脱样的枪头和松动的马车的行辕。吴万福曾亲见这些景象,他高高地骑在马上,脱掉花翎冠帽,把一把断柄砍刀投入炉中。

  这个英雄是一个善射的优秀的弓手,却始终无法把握挥大刀的诀窍。一个挖战壕的士兵挖出了一把镂龙大刀,拭去刀面的泥上可以看见铸造的年月。吴万福举着它骑上战马在山谷里挥舞,刀背砸断了它的锁骨,他落马时在地上重新捡起了弓箭。他善于使用一些木质的武器,易于速朽的东西。

  他手上握着那把楠木弓,上面布满了肌理。当那把大刀重新埋入更大的洞穴后,他对黄大来说:我死后,这把弓比我的尸骨更早腐烂。

  实际上,棺材和大弓可以用同一种木料。

  黄大来突然远离了马,他举着伞在一些地方消失,胯下没有一匹马。看出蹊跷的屯田的士兵停止了收割,镰刀在他们手上。

  一个往独轮车上装填粮食的士兵看见黄大来站在一匹马跟前,对着马发愣。远处,挖战壕的士兵往沟坎上翻土。

  黄大来感到雨沿着树的枝哑流下来了,在一阵风中,雨点追逐着挖战壕的士兵,他们丢弃了手中的铁锨,沿着一排栋树的阴影疾跑起来,脚下漫起一股水汽。

  那些挖出来的器物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干净,风把它们刮下沟坎,追逐着奔跑的士兵,他们跃过了麦田里的用于脱粒的青石板,跨过独轮车,胯下的衣袍的下摆可笑而仓惶地飘动。

  几乎像是沉睡在战壕里的士兵曾挖掘无用的洞穴,这些洞穴被称为战壕,大雨把他们惊醒,从这些壕沟里突然露出身子,然后露出足踝,接下来的动作近似狂奔,向前或者向后,疯狂地追逐,像掘开的田鼠的洞穴。

  吴万福在黄大来的视野里骑着高头大马撞破雨帘,向这里走来,他的胡须上滴着雨水。黄大来举着伞跳进最深的壕沟,吴万福在一堆出土器物旁找到了他。

  他令他递上这些器物,吴万福用袖子把它们擦亮,他丢弃了弓箭,于马鞍里高高在上,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迷茫。

  这是一些战国时铸造的刀市。

  法仁和尚感到自己在一次日落之后苍老了,他是一个穴居者。他第一次觉得身上的袈裟空空荡荡,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中,他数出了佛珠的数目。整个黄昏,他的思绪被纠缠在这个简单的数字上。

  这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

  这就是通常所谓的突然出现的那一天,就像久旱的土地与乍起的风劈面相迎,预兆雨季的来临,风改变了事物的形状:静如处于的僧人天目中开,却被一阵凤吹乱了衣带,刮走庙堂里的佛桌、禅椅和坐团,把寺顶的瓦片吹光,剩下一个盘膝的僧人和他周围的青草。

  在法仁的目光里,那些被吹走的器物的轮廓在诵经声中重现,木鱼和大钟齐响,他坐在薄团上,流畅的声音像水面疾驰的水漂,他能记起吴万福生前熟稔的上马动作和玩弄弓箭的姿势,在他的印象中,吴万福像猞猁塔一样的身姿穿梭在树木之间,造成失踪的假象。当这些往事侵入记忆时,他感到风已吹开了他怀抱,他的手指停在一颗佛珠上。

  他念错了经文。他口误了。

  他突然有了回忆。

  当他入禅寺削发后,记忆消失了。现在,他数毕佛珠,睁开双眼,想一些事情。

  现在一切都走到了尽头,就像干枯的材叶。当时他跟随一名化缘的和尚,告别了父母上了狐山。这个化缘的和尚穿着一袭破烂不堪的袈裟,手里拿着一只钵头,看着他母亲在门外剥豌豆。

  他在得到一钵米饭后,声称要把他带进庙里。在狐山的一座松动的木桥旁,他们见到了一个饥饿的道士。和尚对他说:那是一个魔鬼。他们走过木桥后,推倒了桥板。

  化缘的和尚在一片草地上吃尽了钵里剩下的一把豌豆,法仁向他询问寺庙在什么地方,远足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

  就在这里。和尚指着草地,他把钵扔进了草丛里。

  和尚死于一次战乱,过境的马队的马蹄踩烂了他的肚腹。现在一切都到了尽头,就像一片即将落下的枯叶。多年之后,法仁在一条河里发现了一个道士的尸体,这个道士在一片山谷里采蓍草时,听见了呼啸的声音。他胸前挂着罗盘,双手沾着泥土摇摇晃晃地走出沟坎,谷地里练射的士兵的一支竹箭刺进了他的胸脯。

  这是吴万福的队伍。

  法仁第一次发生了口误,衰老使他不能回忆经文的内容,以便记起另一些往事。今天,他听到了狐山军营里持续的丧曲和号声,白旗在军帐顶上飘舞。吴万福的死讯几乎像一个过时的消息。他可以回忆起吴万福第一次来到圣水寺的情形,这个战绩累累的总兵只身骑马上山,顶风疾走,他带来了一匹绸缎、一对王马和一袋纹银。

  法仁收下了香火钱,退回了绸缎和玉马,在佛堂里为吴万福搭脉。他开出了一张处方,对吴万福发放了外气。当时吴万福身着玄狐皮大衣和洋呢斗篷,肩上跨着楠木弓。法仁向他询问弓箭的用法时,吴万福取下弓箭,用指甲弹了一下皮弦。

  它像一把竖琴。

  吴万福离开圣水寺时,夕阳照临了檐角上的排水槽。法仁数着佛珠,目送着吴万福纵马进了狐山谷地,在裹挟着残叶的寒风中,吴万福脱掉了斗篷。

  大衣和贴身褂予,精着赤膊在谷地里纵马疾驰,他手中的皮鞭抽断了槐树的嫩枝,马蹄间溅起了碎石。他高喊着一个名字,拉满了没有箭支的空弦,从马上掉下来的马橙、断箭和帽翎被吹到树下的茅草里。

  马蹄践踏着青草,嘶声凄厉地反射到寺庙的红墙上。当他用木弓抽打马胯时,一根枝恤缠住了他的辫子。

  此后的一天,法仁发现寺里所藏的经文不翼而飞,这一天他发生了口误,当他记起好久没有打扫经书上的积尘时,他已找不到它的影子。

  这使他的记忆毁于一旦。他走遍了寺庙后山上每一个熟悉的木桩,他曾经坐在这些木桩上诵读经文,以便记住一些句子。最后他放弃了这一努力,回到寺里的薄团上打坐。夜色四合的时候,到山下拾柴的小和尚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士兵的尸首,在法仁看来,这种发现是毫无生气的,他当时正在案几上铺开黄纸,默写经文,他要靠回忆写出一些句子,他感到这些句子像一条水流,它会流回原来的地方。

  次日黄昏,担水的小和尚又发现了一具士兵的尸体,恐惧使这个年幼的小和尚狂奔起来,把一桶水打翻在青石板上。

  法仁和尚的毛笔暂时离开了纸张,他手持佛珠来到了那片树林,结果是显然的,他看见了第三具尸体,这具尸体像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胸前插着一支竹箭,新鲜的血在夕阳中泛着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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