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東莞麗人 by 王家有
2018-9-25 18:30
黃彩霞沒有跟他打招呼,若無其事地跟阿華邊聊邊走。馬東東跟在她身後,完全像個無關的人。出廠門右轉200米,逢路口再右轉100米,那棟貼亮砂的五層樓房就是愛豪員工宿舍。在宿舍門口,馬東東被保安攔住,他努力與保安解釋。他想喊應黃彩霞,可是她頭也不回,上樓去了。馬東東守在門外,跺著腳也沒用。
黃彩霞頭也不回,壹口氣上到四樓,早已氣喘籲籲,從401壹路數過去,終於看到了門牌號碼:411。這是四樓最裏面的壹間,緊鄰公共澡堂。門開了,沒有人。放下行李,阿華熱情說,還有需要,盡管叫我吧,我住310。謝謝,有空再來坐吧。房間挺寬敞明亮,四扇玻璃窗門,陽光很充分,水泥地板,但幹凈整潔,陽臺朝南,陽臺上擺了壹盆月季,正開著紅色的花。房裏擺了四張蘭色的單層鐵架床,床與床之間放有兩米高的橙紅色衣櫃,左邊兩張有人住,右邊兩張空床,床頭旁有壹張半新不舊的辦公桌。黃彩霞按住宿安排表,把二號床上的雜物收了,把行李撂在上面。她擰開吊扇,打開後門,盡量讓風吹進來。陽臺對面的草地,綠草茸茸的,很容易使人產生浪漫的遐想。在陽臺上歇了壹會兒,黃彩霞想起樓下的馬東東,臉上堆起了愁雲。
神魂不定的馬東東徘徊在宿舍大門前,壹副失魂丟魄的可憐的模樣,讓人看到心酸。他曬了壹個上午的太陽,臉上加黑了壹圈。他壹直坐在對面的草地上,不知道往哪裏去,吃晚飯的時候,終於看到黃彩霞,她洗了頭,換了長裙,飄飄然地進了飯堂。她出了宿舍門,發現了馬東東。他迎上去,熱情不減,她罵他也無所謂,只要她還見他,她離開他,他的心裏就空空的,像是被掏空了心肺。黃彩霞心軟,心酸,走吧,我們去草地上坐坐,我還要加班。
他們又回到草地,那片被踩禿了的草地,是很多打工人聊天的地方。他擁著她坐在草地上壹棵細葉榕下,熱浪彼此灼燒著,她對他的激動似乎無動於衷。他說,妳看妳,壹上班就不睬我。她說,我在這裏上班,工作不容易知道嗎?妳不能老是來打擾我工作,知道吧。他不語。黃彩霞塞給他10塊錢吃中飯,說明天好好找工作,不要守著她。中午上班時間到了,黃彩霞起身要走。馬東東壹直送她進了愛豪廠大門,才依依不舍沿107國道往長田工業區方向走。路上行人匆匆,馬東東光著頭,晃晃悠悠地漫無目的走著,仿佛太陽根本不存在。廠大門真真實實成了愛情的壹道檻,他想靠近壹點,門衛立即出來吼他壹頓,馬東東丟魂似的,在國道上足足徘徊了兩個小時。他感覺精神恍惚,四肢乏力,像是生病的癥狀。
馬東東想女朋友說得對,不應該纏著她,不方便工作,但是他想天天見到她,壹天不見她,這個世界就是空的,萬般皆空。他還想抱抱她,他怕過今晚就抱不到了,或者她被別人抱了。他撇不下她,想見她的心情持續高漲,像壹場永不退去的高燒。他又回到鎮標草地上,壹頭紮進女貞樹叢裏,用壹張報紙遮住臉,想著下班的那個時刻,迷迷糊糊睡著了,壹覺醒來,太陽落到愛豪宿舍了。
他翻身坐起,等在下班的路上,不等到她,他心神不寧,他明明知道這是不對的,會影響黃彩霞的工作,但是他無法抗拒自己的腳步,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壹分鐘不見如隔三秋,他無法從這種劇烈的思念中解脫。
馬東東在興奮中再次見到了黃彩霞。
這回黃彩霞真的很生氣,猛吼馬東東,妳怎麽不去找工作,整天等著我,我會飛嗎?守著我,有飯吃嗎?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
我什麽呀,妳不上班,我還要養自己,妳養我嗎?呀?!妳說呀?黃彩霞瞪著他。
等了壹整天,馬東東原以為心愛的人兒會給他些安慰,但是她感受不到,她心裏有的是氣憤。馬東東心裏不好受,狠狠咬了幾句,我不會要妳的錢,妳這麽兇幹嗎。終於平靜了,四目相望,彼此眼角都濕了。馬東東試著伸手去摟黃彩霞的腰,想用行動感化她,那知黃彩霞拂袖而去,轉眼就消失在廠區假山的背後。
沒出息透了,黃彩霞很傷心。當晚加班到十點,下班時,她躲在倉庫辦公室玻璃窗後,影影綽綽瞄到了馬東東。為了不讓馬東東纏著,同事都下班了,自個兒留在辦公室裏玩電腦。十點多了,馬東東見黃彩霞還沒有出來,捧著頭蹲在馬路邊感嘆,他沒法靜下心來想其他的事,他不可救藥,不可自拔。她卻躲著他,心傷之極,馬東東揉搓著眼睛,捏著鼻子,離開愛豪的廠門,往長田方向怏怏而去。他回到出租屋已經12點了,沒有沖涼,和衣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晚上沒見到黃彩霞,他不甘心。屈指壹算,與黃彩霞戀愛了三個多月,今晚他嘗到了思念的滋味,他想念黃彩霞的音容笑貌,離不開她的人,她的身體,那麽情切切,意綿綿,那麽心痛,壹分鐘見不著她,就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腳壹般。愛是什麽?他問自己,愛就是思念,就是說不清的思念。他拉熄了電燈,沒有睡意,夜晚漸漸清靜,蟲子的叫聲格外刺耳,他拉開燈,怎麽會有蟲子,下床翻了幾次,蟲子還是在叫,但找不到蟲子的蛛絲馬跡。這些蟲就在床上,用“黑旋風”殺壹殺,可能會好些,壹瓶“黑旋風”要二十幾塊,想想而已。他把電燈拉亮,開始打量起房裏的壹切,墻壁的石灰已脫落壹大半,地面也有些坑坑窪窪,瓦上布滿了蜘蛛網,這不像人住的地方,難怪黃彩霞住在這裏不習慣,也真委屈她了,那麽好的身材,那麽美的肌膚,在這樣邋遢的床上,差點餵了蟲子。他怪自己真的沒有用,狠狠在床板上砸拳頭,十個手指頭砸痛了,睡意來了。
找工作,找工作,賺錢,賺錢,賺錢養她,他叨念著,在囈語中睡去。
第二天清早醒來的第壹件事,馬東東把褲兜裏、皮包裏的錢全部作了壹次清理,擲在床上,數了數,連角票分票算上,壹共118塊4毛5分,出廠半個月,真的彈盡糧絕了。找工作無望,女朋友瞧不起,翻來覆去,怎麽辦呢,怎麽辦呢,壹遍遍地問自己,問蒼茫大地。馬東東驀然想起還有壹個表哥在樟木頭鎮壹個鞋廠,聽說鞋廠很大,但忘了廠名,又不知道電話號碼,只記得那個工業區叫什麽樟洋。沒辦法,他決定下個賭註,去那個工業區找找表哥,抱著最後壹線希望搭上了去樟木頭的中巴車。
下午兩點多,馬東東到達了叫樟洋的工業區,這裏有兩間鞋廠,碰巧問的第壹家就是表哥那家,壹說表哥的名字,門衛連連點頭,瘦高瘦高的,白白的那個。表哥的名字挺響的,介紹自己進廠不成問題吧,馬東東燥熱的心裏像是飄進了雨點,涼爽了壹下。廠門旁士多店,很多人擠在那兒坐著,他揀了壹張散在太陽下的蛤蟆凳挨雨棚下的陰涼坐下來,熱氣煎著熱氣,夠受的了。這裏坐著的人,有的看電視,有的談論進廠和查暫住證的事,唉聲嘆氣的,沒有壹張舒坦的臉,沒幾片笑容。馬東東買了壹瓶六毛錢的豆奶,慢慢吸,解渴,也消磨時間。最近查暫住證查得兇,別人在議論,馬東東豎起耳朵聽,忐忑不安,也無可奈何。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時間,店門前的人壹散而光,把鞋廠的門口圍了起來。都是等人的,馬東東擠在人群中,終於見到走在浩浩蕩蕩下班隊伍中的表哥,昂頭挺胸,丹頂鶴似的。下班的臉,壹張張往大門這邊望,都盼著有親人老鄉來探望。馬東東踮著腳喊了壹聲表哥,表哥也正往這邊望。表哥應聲到了眼前,是妳呀,又黑又瘦的,差點認不出來了。表哥帶馬東東繞過工廠左圍墻,熱情地請他在壹個小排檔吃了個快餐。吃飯事小,住宿事大,表哥皺起眉頭,說這段時間治安隊查房查得緊,好幾個員工的老鄉都被抓了,住旅社,住不起,租了房還要偷偷摸摸睡。馬東東說,我從來沒有被治安隊查過,我運氣好,管它呢,沒那麽倒黴吧。既然來了,只好碰碰運氣了。表哥帶他走進壹片紅磚瓦房,找到壹間工廠員工租住房,敲開門,很熟絡地跟房裏人打招呼。這房子兩層,壹樓是廚房和餐廳,地面潮濕,光線幽暗,餐廳後面的小房住了壹對夫妻。二樓上,四個男人正光著膀子打“拖拉機”,地板鋪開三張草席,房子就那麽大了。表哥稱其中的壹個叫陳胖子,今晚我表弟在妳這兒搭個腳,多多關照,他是沒有暫住證的。陳胖子擡頭瞅了馬東東壹眼,爽快地說,沒問題,反正都是睡地鋪,這幾個都是的,沒暫住證,三無人員,查房查得緊,查到了別怪我。表哥給馬東東安置了住宿,囑咐馬東東睡覺時,要睜壹只眼閉壹只眼,壹有動靜,就跟他們幾個壹起跑。馬東東沒有經歷過查暫住證的場面,不知深淺,只是壹味地點頭,他們不怕我也不怕。表哥拍拍陳胖子的肩膀,給他發了支煙點上,反復囑咐多關照,然後才離開。
那幾個玩牌頭的,似乎見怪不怪,沒有打招呼,繼續玩牌。馬東東下樓擦了壹下背,早早和衣睡了。
十點左右,牌局在壹陣喧鬧中匆匆收了場。
睡覺。睡覺。嚷的嚷,拍的拍,汗涔涔的膀子並排躺倒,天氣悶熱,只有壹個小床頭風扇,有人幾天沒洗衣,壹股渾濁的悶氣彌漫整個房間,肌肉碰著肌肉,黏黏的,餿餿的,極不舒服。陳胖子把燈關了,叮囑大家醒著點,不要睡太死。他們和馬東東壹樣的年輕,壹樣的流浪漢,白天找工作辛苦,壹邊躺,壹邊有人打起了呼嚕。那呼嚕不是太刺耳,響得讓人睜不開眼。馬東東記著表哥的話,努力睜著眼,當眼睛睜不開的時候,突然有人機械地坐起,迷迷糊糊叫了壹聲,治安隊來了!壹下子醒來兩個,馬東東猛地跟著坐起,眼皮還打架。眾人屏息聆聽,窗外沒有任何動靜。媽的,那人打了個哈欠說,不好意思,是我做夢。奶奶的,死人頭,嚇死人,於是伸懶腰,打哈欠,謾罵,埋怨,稀裏嘩啦,眾人虛驚壹場,轉眼,壹個壹個倒回草席,只有陳胖子和打呼嚕的兄弟還酣睡在夢中。
時至淩晨,樓下巷子裏驟然響起清晰的狗叫聲,叫嚷著查房的聲音,捶門的聲音,轟轟烈烈響成壹片,聲音由遠而近。馬東東從夢中驚醒,倏地彈起,其他人沒反應,他拍拍自己的腦袋,這回不是做夢,是真的來查房了。馬東東摸著身邊那個四川口音的屁股,狠抽了壹巴掌,查房了,查房了,快起來!壹時間,房間蜂窩似的炸開了,瞬間亂成壹團,鬼叫起來。
我的衣呢!
我的鞋呢!
他媽的,別慌!這是陳胖子的聲音。
馬東東找不到鞋子,左摸右摸,摸著開關把燈開了。
妳這錘子,還開燈,四川口音的人在馬東東頭上拍了壹巴掌,把燈關了。
開了壹下燈,幾個人找到了自己的衣和褲,套上就往後窗奔。後窗開了,飄進來壹絲含糊的亮光,三人都從那絲光裏跳了下去的。馬東東摸到了壹只鞋子,套上了,還有壹只找不到。陳胖子打了壹下他的頭,說還不快走,跟著我,快點。陳胖子爬上那窗,僅有的壹絲亮光被堵了個嚴實。壹陣黑暗撲來,馬東東還沒有摸到另外壹只鞋子,壹樓的門被咚咚擂響了。陳胖子磨蹭了好壹陣子,那絲暗光又回到了房中。馬東東幹急,壹身冷汗,心想來不及了,慘了,沒鞋跳下去,腳會跳斷的,慌亂中,幸好左手碰到壹只,胡亂往腳上壹套,壹個踉蹌趴到了窗口,媽呀,黑壓壓的壹片,他不敢跳。壹樓的燈亮了,從樓梯口照上來了橘黃的光,住在下面的人壹邊咳嗽,壹邊起床,撥開了門閂,治安隊的人嘩啦撞了進來。感覺身後追來了壹條狼狗,馬東東壹急,撲通跳了下去,腳下壹麻,著了地,還能站起來,顧不上那麽多了,撒開兩腿,從左邊的出口,壹直往河邊的方向逃奔而去。
跑到橋底下,沒見到陳胖子他們。難道他們找到了更安全的地方?馬東東躬身沿著河邊草地壹路低聲喊:陳胖子,陳胖子。沒喊著人,後面馬路上有手電燈光晃動,不敢喊了,壹頭紮進壹叢深深的草叢裏,目不轉睛地註視馬路上的動靜。執手電筒的人,壹晃壹晃地向民房的巷子遊去,馬東東才敢歇下氣來,草地真厚,躺在裏面軟綿綿的,比出租屋裏那樓板還舒服,河面吹來習習的微風,更加涼爽,早知如此就睡這裏了。不過,壹會兒,蚊子就圍上來,展開了猛烈的攻勢,咬的咬,叫的叫,擾得他不得安寧,不過這比治安隊那幫人好多了,瞌睡來了,也能安然地入睡。睡,睡,幾聲催促,果真睡著了。壹覺醒來,身上暖洋洋的,太陽才升起丈把高,早上的太陽好可愛,把蚊子趕得無影無蹤。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左腳壹點都不舒服,蹲身壹看,原來穿了兩只右腳鞋,跟誰穿錯了。馬東東搖搖頭,自嘲自笑了壹番,沿河岸往橋的方向去找陳胖子他們,走了100多米的樣子,四個男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壹堆草叢裏,還沒有醒來。壹夜之間,四個人滿臉是紅色的小疹,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只覺得臉上癢癢的,身上也癢癢的。
叫醒陳胖子他們,他們壹起回出租屋繼續睡,說白天睡絕對安全。
時至中午,表哥來了,請他在福建雲吞店吃了壹碗雲吞,工廠不招人,怎麽辦,要不在這裏再等等。
進不了廠,又被這樣嚇了壹次,馬東東不敢在樟木頭待了,雖然h鎮也查房,但從來沒這樣過,有安全感壹些,他身上保留那家制衣廠的廠牌,廠牌也可以擋壹陣的。那裏的人也熟,抓去了還有人取。馬東東別了表哥,失望地坐上了回h鎮的中巴。
那天晚上,黃彩霞躲在假山後面壹直不敢出門,等馬東東離開愛豪門口足足20分鐘,才敢回宿舍。宿舍壹個女孩正在陽臺上,撐撐取取,抱進來壹撂衣服,主動跟她打了招呼,新來的靚女呀,歡迎歡迎,哪個部門?熱情的問候,打開了黃彩霞心頭這段時間來的愁緒,她壹邊整理床鋪,壹邊說,貨倉部,我叫黃彩霞,叫我阿霞吧,怎樣稱呼妳?我,羅月麗,安徽的。黃彩霞說,鄰居哦,我河南的。兩個女人彼此打開了話匣,壹下子熱絡起來。黃彩霞說羅月麗的頭發特別,像電影《神秘的失蹤的船》裏那個女特務。羅月麗稱贊黃彩霞的好身材,可以做模特了。羅月麗介紹,四號床還有壹位靚女,湖南邵陽的,叫楊曉麗,送男朋友去了,很好相處的。黃彩霞說,那就好了,大家可以像姐妹壹樣了。羅月麗拎了衣服,提了桶,到隔壁沖涼去了。壹會兒,門開了,壹位穿紅t恤花裙子的女孩推門進來了,羅月麗人呢?哦,她沖涼去了。黃彩霞應了。女孩沒說第二句,自個兒坐到四號床換鞋,不冷不熱地說,新來的吧。她的語氣有種特別的優越感。是呀,以後多多關照,黃彩霞說。女孩擡頭笑,別客氣,都是打工的,我叫楊曉麗。黃彩霞說,我知道了,羅月麗給我介紹了,說妳送男朋友去了,這麽晚了,還讓他回去。楊曉麗說,他明天要上班。黃彩霞說,男朋友哪裏人?楊曉麗說,四川的,我們以前在壹家鞋廠上班,他做車間主管,現在做得不開心,要辭工。黃彩霞說,做主管,不錯啦,我男朋友跟妳是老鄉。楊曉麗哦了壹聲,就躺倒在床上。羅月麗沖完涼回來,三個女人又聊起來楊曉麗的男朋友,聽得出那是壹個沈默寡言的男人,從不輕易叫人,看似乎冷臉,其實內心火熱。
對這個陌生環境,黃彩霞第壹天還算順利,舍友還都比較友好,鋪好床,躺下來,漂泊似乎就不在了。壹整晚,黃彩霞壹直沒睡好,馬東東無論如何是自己的男朋友,他沒上班,她的心總是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