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東莞麗人 by 王家有
2018-9-25 18:30
大傻昏睡到第二天早上,翻身起來,羅月麗已做好早餐。大傻用手指抹掉嘴角流下的涎水,在褲管上揩幹凈了,在水龍頭上用清水沖洗了臉,又恭恭敬敬地坐回沙發上。
望著房裏的家具,大傻懵懵懂懂,拍拍腦袋,這是哪呀,他坐哪了?望著茶幾上的湯米粉,大傻楞著,不敢動口。這大傻還懂得講客氣哩,羅月麗又叫了壹聲,快點啦,上班了。聽到“上班”兩字,大傻端過大碗,大口大口地往嘴裏扒,轉眼碗底朝天。
這樣的人也好,放在哪裏都放心,只要有吃就行。羅月麗讓大傻坐車後,他靦腆得很,因為他從來沒有挨著女人坐過,羅月麗發動了摩托,叫了兩遍,大傻才敢往上靠。
這回他終於緊貼了羅月麗的屁股。壹路上,同事瞪著眼瞧他們,沒人能懂,這大傻修了哪門子福,不就幫忙嚇唬了條子嘛,怎麽這麽快就跟這妞搞到手了。不出三天,她與大傻拍拖的消息不脛而走,全廠傳得沸沸揚揚,員工們用驚訝的目光打量她,暗裏猜測,這女人肯定結過婚,生過仔。有些人說,傻人有傻福,害得多少靚男帥哥羨紅眼睛。有些人說,這羅月麗可能精神有問題。但總之,氣壞了條子,都說條子膽小鬼,不敢與大傻單挑,把壹個到手的大美人讓給了大傻這種小人物。條子從此不敢輕易踏進生產部辦公室的門,偶爾因工作關系進來了,出門時,腳步總是不對勁,不是碰到凳腳,就是踢到門檻,臉上像蚊蠅叮著,尷尬難受。
大傻這回可神氣了,昂頭挺胸,整日笑呵呵的。看什麽看,笑什麽笑,羅月麗索性順水推舟,只要不加班,就載著大傻出去兜兜風。沒人的時候,大傻居然還學會了摸她屁股,做賊似的,倏地又縮回去,嘿嘿地咧著嘴笑。羅月麗伸手給他牽,他不敢牽,摸了壹下說,妳想騙我嘛。羅月麗把手放到他的手裏,妳摸摸,我的手好凍。他說,哦,妳的手真的好涼快。羅月麗把手抽了回來,大傻卻在她的屁股上捏壹把,弄得羅月麗哭笑不得,真個傻得可愛。大傻伴她度過了壹段快樂的時光。每當靜下來,羅月麗想他究竟適合做她的男人嗎?她對他沒有任何感情沖動,有點像小時候玩的過家家,只是覺得他憨憨的,笨笨的,好玩,有趣。她的感情確是有些麻木了,精神飄忽著,連自己也捉摸不透,她究竟要找什麽樣的男人,她越想越糊塗,她現在最愛的人是誰,自己說不清。她現在不敢說愛字,說到愛字,刻骨銘心,又恐懼萬分,而歲月像蛇壹樣,不饒她。
她覺得自己不可理喻的時候,又不可救藥地碰到了馬東東。
周六的中午,她去華潤超市買日用品回來,在鎮標那個位置,馬東東正步行往麻嶺方向走。她看到了他的背,那個熟悉的背影,像個旋渦。她咬牙切齒,憎恨他,憎恨的話又說不出口,她情不自禁把車停到他身邊,她說送他壹程。馬東東不理她,繼續往前走。她不甘心,繼續跟上去攔住馬東東,妳這麽憎恨我嗎?馬東東說,我不想與妳有任何關系,我已經找女朋友了。是誰,是藍紅嗎?她迫不及待。馬東東說,妳不要誤會她,她已經跳槽壹個多月了,她去了壹家眼鏡廠,那家工廠扣發了她的工資,我今天去幫她討工資。各有所愛,沒關系,我已經想通了,我送妳去,就當認識的朋友吧。不用浪費妳的時間,羅小姐,馬東東繼續往前走。她熄了火,推摩托壹起走。
何必呢,羅月麗,妳有男朋友,我有女朋友。
不,我就想和妳壹起走走。
妳們不是在虎門開服裝店嗎?我經常去那裏逛,從來就沒有看到轉讓的鋪口呢。
我們分了,不開了,那都已經成為過去,成為歷史了。
看妳推的真辛苦,盛情難卻呀。
馬東東擡腿,上了後座。馬東東坐在後面與大傻坐在後面,感覺就是不壹樣,其實馬東東這種性格的男人,最適合她了,他沒有野心,他自立自強,他善良,他不會背後騙人。有些人,從小到大,自始至終沒有學會騙人,馬東東就這種男人。
羅月麗載馬東東幫藍紅辦事,確實心裏不是滋味。馬東東敲開間工廠門衛室的玻璃窗,通過門衛傳達了進去,壹會兒,門衛回答沒有工資發。鎮勞動分局的人說可以領了,現在已經是三次了,都沒有結果,工廠有後臺,根本不怕勞動分局。在門口,馬東東又給分局打電話,那頭說,馬上派人來協調。等了半個小時,勞動分局的車子駛進了工廠,又過了半個小時,車子出來了,車窗打開,分局的人招招手,叫他靠近窗口,可以領了,他們正在算,耐心地在門口等著。勞動分局的人態度還不錯,等就等吧。羅月麗坐在對面商店門口,摩托停在門口旁邊,望著馬東東撓著頭,看來問題還是沒解決。
究竟怎麽回事,做工給工資天經地義呀。
藍紅沒滿試用期,辭職,廠裏不批,藍紅交了辭職書,就跳槽去了壹家貿易公司上班,問廠裏要工資,廠裏說她是自動離職,他媽的,那老板根本不把大陸法制放在眼裏,勞動分局的人開始態度不好,不過這也可以理解,要是態度太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去找勞動分局,壹個鎮設十個分局還不夠,現在好些了,打了幾次電話來,又親自來了工廠,看來也是碰到硬釘子了,我馬東東就是不信這個邪,人家藍紅身上已無分文,昨天還借了我100塊。
馬東東對藍紅真好,羅月麗嫉妒藍紅,恨藍紅,又不能表現在臉上,她壹直默默無言地等著馬東東處理這單事。
要是他們還不給,怎麽辦?
那就只有申請開庭仲裁,工廠說,他們沒開這個先例,妳知道嘛,工廠的意思是說,以前都是這樣做的,吃了多少黑心錢,他媽的,榨員工的血汗錢,還要吃員工。陰天,天色漸漸暗下來,馬東東又到門衛室問了壹次,回答說星期壹再來。馬東東氣憤地罵了壹句,狗娘養的。值班門衛聽見了,沖了出來,指著馬東東,妳剛才罵誰!馬東東正在火頭上,怒氣沖沖地靠了上去說,妳管我罵誰!第二個保安開門跟著沖了出來,眼看就要打架。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羅月麗趕緊拉住馬東東,把馬東東拉開了。
走呀,好漢不吃眼前虧。
真是狗仗人勢,呸!馬東東在後座,壹直怒火中燒。
已是吃晚飯的時間,她要把馬東東留下來壹起吃晚飯,誰知車到樓下,遇到大傻。大傻劈面問她下午怎麽沒去上班,然後又把目光轉向馬東東,從頭到腳打量著。大傻將嘴湊到羅月麗耳邊,他是妳的什麽人,帥哥都不可靠。馬東東望了壹眼大傻,我還是回虎門吧,不妨礙妳們了。羅月麗說,她是我老鄉,和我在壹個工廠上班的,妳急啥。可是,馬東東已經坐上壹輛摩的。羅月麗把大傻狠狠斥回了工廠。壹會兒,大傻又大大咧咧站到了門口,向羅月麗笑。說他傻,他不傻,還會吃醋,說馬東東的壞話,說他笨,他不笨,等她氣消了,才回來。
楞在門口幹嗎,羅月麗白了大傻壹眼,轉身進了廚房。
再說藍紅被羅月麗打了壹巴掌那天起,在陶瓷廠辭了職。她想離羅月麗遠壹點,免得以後,山不轉水轉,又轉到壹起見面。出廠後,進了眼鏡廠,做了兩個月,跳槽到現在的貿易公司。公司沒有住房,補助每個人兩百塊房租。她在外面租了壹個單間,房裏有些半新不舊的家具,比如沙發、茶幾、屏風,都可以將就壹點用的,挺方便的。從眼鏡廠出廠,藍紅沒有領到壹分錢工資,她不敢對工廠說句重話,更不敢去勞動分局,委屈只往心裏吞。馬東東知道這件事,很氣憤,請假來幫她找回工錢,從昨天到今天,從早上到下午,在勞動分局坐著等待處理,中午遇到羅月麗,壹起等了壹個下午,還是沒拿到工錢。
馬東東從福安樓出來,風塵仆仆趕到藍紅的出租屋,藍紅正做晚飯。馬東東像肉餡壹樣陷在舊沙發裏,看她洗菜,切菜,炒菜,這情景,讓他嘆息不止。他感覺壹個女子,尤其像藍紅這樣柔弱的女子,在外謀生多不容易,這使他下定決心要為她討回工資,但這並不容易,工廠有工廠的壹套,能拖則拖,拖累妳,拖垮妳,直到妳自己打退堂鼓,自動放棄。
沒拿到也沒關系,妳先洗個臉吧,藍紅不急著問工錢的事,這樣的關切,使他感到更加的無助。
勞動分局的人也去了,他媽的,就是耍賴,故意拖我們的時間,這樣賴下去,我們沒那麽多時間,不如星期壹申請開庭仲裁。
開庭就開庭,心裏咽不下這口氣,白白做了壹個多月。
不過開庭還要800塊錢開庭費。
還要交錢?哪有錢呀。
錢我代出,打贏了官司,他們是賠償的。
藍紅迷惘了,顫巍巍地說,這些工廠,炒人的時候,沒有壹家提前通知,也沒有補償,妳跳個廠,他們還要扣工資,我跟他們說了多少好話,就那麽1000多塊工資,對他們老板來說,算什麽,越窮越受欺侮,越富越沒有人情味。
妳知道他們怎麽說,他們是不會開這個先例的,意思是從來沒有給錢的,我馬東東就不信這個邪。
馬東東拍痛自己的大腿。
吃飯吧,別生氣,反正我有班上著呢。又是清蒸福壽魚,學羅月麗的,做法壹模壹樣。馬東東來了胃口,壹口氣扒了三碗飯,誇藍紅的廚藝不錯。藍紅高興,固有的表現嘿嘿兩聲。
飯後,馬東東彎在沙發裏,藍紅坐在腳凳上,他們忘了看鐘,聊到了11點多。這麽晚了,藍紅不讓馬東東回虎門,可是房裏只有壹張床,住哪裏呢。馬東東說,我就睡沙發吧。他把兩張單人張沙發拼到壹塊,躺下去試了壹下。
這哪行,妳住我這張床吧。她心裏有壹道界線,今晚不能隨便逾越。
哦?哪妳呢,妳睡哪兒?馬東東想,難道藍紅睡沙發,這可不行,還不如共睡壹床吧,把生米煮成熟飯,反正他現在壹個人,也許過壹段時間就是兩個人了,對他和藍紅來講都是機會。如果藍紅願意,他還能接受她,馬東東腦子突然蹦出這樣的想法。他還能接受她嗎?她又能接受他嗎?馬東東打量著藍紅,從她的身上,他依然還能找到那種殘留的感動,再加上多次戀愛的失敗,使他更清醒地認識觸摸自己的感覺。
我住同事那兒,兩個人擠擠。藍紅的話,讓馬東東猜不透,都是過來人了,如果藍紅現在對他有意,應該不會拒絕同處壹室的,或者她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就是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就是不關心他,他懵了。
藍紅從床頭抽屜翻出女人用品,用塑料袋兜起來,站在馬東東的面前,彼此能聽得到細微的呼吸,她身上沒有散出發曾經有過的女人香,他很理智,但是突然有種想擁抱她的沖動。那是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情愫,雖然藍紅已經變了,變得連身上的香味都沒有了,但是他內心深處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瞬間跳了出來。馬東東努力克制著說,那何必打擾人家,不如妳睡床上,我睡沙發。馬東東起身,又坐回沙發,腳和頭吊在沙發外,晃著。藍紅望著沙發上的馬東東,女人的矜持,使她不冷不熱地說,那怎麽行,有好多蚊子。藍紅的聲音是有些遲疑,淡淡然然,習慣了這樣,曾經的冷美人,現在還是個冷女人。馬東東真想留住她,如果她不願意,他不會擁抱她的,更不可能侵犯她的。藍紅拆了羅月麗的橋,她自己感覺是無意的,在男人面前,她心裏想著不能這樣隨便的,更何況曾經拒絕過馬東東,現在她喜歡他嗎?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但無論如何不能這樣同居壹室的,也許再等等吧,等到瓜熟蒂落,也許看馬東東的立場了。
馬東東猜不透她的心思,擔心過分的行為,會傷害她,畢竟她曾兩次表明她的決心和立場,“不可能”狠狠地刺激他,震動他的耳膜,尖銳地鉆進他的心。
哦,都12點了,睡吧,她遲遲地挪動腳步,拔開門閂。
馬東東突然跳起來,搶先站到門口,把住門閂,堵在她的面前,盯著她,他要把她留下來。
她垂下眼瞼,怎麽啦?這麽晚了還要聊嗎?
她的聲音雲淡風輕,只有她的聲音保留著昔日的清純,她是不相信他,還是不喜歡他?她為什麽這麽復雜,喜歡與不喜歡,真與假,她臉上看不出半點破綻。屋裏很靜很靜,她再次催他讓開,她的聲音裏找不到馬東東想要的答案。馬東東還是不讓,堅定地站著。她又重復了壹次,他不情願地閃到壹邊,立即掩飾自己,我給妳開門,送送妳,真的。
好好休息,晚安!她的臉色還是那樣雲淡風輕。
關上門,背靠著鐵門,馬東東出了壹身冷汗,心怦怦跳個不停。馬東東躺在藍紅的床上,抱著藍紅的枕頭,就是睡不著。藍紅像雕去了的花朵,他不愛的了,為何還是止不住拼命地在床上搜尋著那種女人香,聞著枕頭,把枕頭翻過來倒過去地聞,聞著被子,裏裏外外聞遍了,那種特有的女人香沒有了。整潔的被子,淡淡的棉味,淡淡的汗味。他在想,如果今晚把她留了下來,會發生什麽呢?會跟他做愛嗎?也許會這樣,也許他就是她的男朋友了。她為什麽不留下來,是他不夠堅決?他忽然又感到超級後悔,他應該不顧壹切抱住她。可是,他沒有,沒有也好,她反正也被別人糟蹋得不成樣子。想到這兒,他覺得沒有什麽可惜而言,方安然入睡。
壹樣的夜晚,藍紅在同事那兒,側著身子,睡不著的,還是想著那個男人,被別人拋棄過的男人,她親眼看見他牽過別的女人的手的男人。她怪他沒有先追求她,而是追求黃彩霞,黃彩霞主動的,這她知道的,但是他多隨便,人家追他,他就毫不猶豫,毫無選擇地愛上了,壹點都不夠穩重,不夠穩重,就沒有安全感,她拒絕過她,用毫無余地的話告訴過他,她不會愛上他,更不會接受他。他是知道的,為什麽還要擋住門呢,他不讓她出來,他最終沒有那麽大的膽子,如果他的膽子再大壹點,她拿他又有什麽辦法呢,真的不讓她出來,孤男寡女同居壹室,那壹定會發生壹些意想不到,又意想得到的事情。他再堅定壹點,再膽大壹點,不讓她出來就好了,今晚她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了。她怎麽好意思讓自己留下來陪壹個男人,陪壹個自己曾經當作破鞋子的男人。她心裏復雜得很,但是她心裏湧起了久違的幸福,因為馬東東仍然愛著她,他還會繼續對她發動攻勢吧。
她美美地等著他的。唉,明天還上班呢,想到這兒,她心中充滿期待睡著了,還做了壹個甜甜的夢,夢到了馬東東與她的婚禮,潔白婚紗,隆重的場面。壹覺醒來,上班時間到了,陽光趕走了壹切幻想。
下班回來,藍紅發現茶幾上留著壹張馬東東寫的字條:
紅:妳好,我上班去了。我這樣稱呼妳,妳不介意吧。妳還是不夠相信我,昨晚我感覺自己象壹棵樹,被壹陣風吹彎了思緒,我找到了那種久違的感覺,我想也許妳還在介意我的過去,唉,怎麽說呢,無論發生什麽,現在應該說我曾經那麽喜歡妳。請保重自己,我會用壹生的真誠祝福妳。寫這字條的時候,風過了,風過無痕呀。我星期壹請假去開庭,妳把經過寫壹寫吧,等我來整理。
馬東東 2000.04.20晨6∶30
藍紅捧著字條默讀了幾遍,留意每壹個字背後的余音,她想開了,沒有介意,也許彼此都有些誤解。她的目光最後停留在“風過了,風過無痕呀”,這話深深刺激她,她仔細品味其中的涵義,似有所悟。他想說什麽哩,他想說她錯過了機會吧。她還沒有到那種廉價的程度,他太高估自己了。屬於自己的,壹定會屬於自己,別人奪不去,搶不走,她把字條夾進了相冊,壹會兒覺得不妥,又拿出來撕碎了。自從與葉南林分手後,她的心情,她的思想,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除了她的美麗成了褪色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