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轉天就到了老李頭到玉田家來探望的日子。劉壹水早早派李大國把兔子運了來，又在他們家的院子裏擺滿了兔房，不仔細看的話，真有點像個養兔專業戶。劉壹水還把自己的手機拿下來，讓玉田在腰上別著，玉田不會用那東西，怕出岔子，沒拿。謝大腳好像比誰都當回事，壹會兒給玉田整理壹下頭發，壹會兒給玉田整理壹下衣服。趙四感動地對玉田說：看看這麽多人都為妳忙活，我都想哭了。玉田本來對這麽做還很有意見，這時候態度也有些變了，他表了壹下決心，說：爹，妳放心吧，我今天非給妳爭口氣不可。
　　李大國這時候問了壹句不合時宜的話：妳真不要劉英了？
　　玉田說：不要了。
　　王老七上前看了玉田的腿，竟然是好好的。他用手拍了壹下，說：那天妳的腿要是好好的，也不會這麽麻煩了。
　　玉田嘆息壹聲，說：誰知道它會那樣，可能這就是命吧。
　　劉能和劉英娘壹大早就在村頭等著了。他們在等老李頭，想把老李頭攔截回去。用劉能的話說，事已至此，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劉英娘還有些擔心，劉能指著腳下的路說，這是通向他們村的必經之路，怎麽不行？他還跟劉英娘開了壹句玩笑，說，他老李頭還能坐著飛機來？劉英娘罵他還有這個閑心，讓他把眼睛睜大點，看準了，別誤了事。劉能就把所有過去的陌生人都攔了個遍。他壹共攔了三個，壹個是壹位中年人，等把他攔下了，劉能才發現他只有三十七八歲。劉英娘嫌他的眼睛沒個準頭，劉能卻說寧可錯攔壹千，不可放過壹個。另壹位年齡倒是合適，卻姓王，與劉能論了壹下，還與他多少沾著點遠親，自然不是了。這位遠親還很客氣，站在那裏跟劉能說個沒完，劉能滿腹心事，哪有心思跟他聊天，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把人打走了。第三位是個老頭，還騎著輛自行車，劉能感覺這人就是，連忙迎上去，沒想到那人自行車騎得太快了，沒剎住車，把劉能給撞倒了。那人嚇得不輕，劉能爬起來卻不提被撞的事，只問他是不是東莊的老李頭。那人莫名其妙了壹會兒，說他真的姓李，但不是來相親的老李頭，他是去村衛生室看病的，他的牙有點疼痛。他壹邊說著壹邊還張開嘴，讓劉能看他腫脹得像半只西紅柿壹樣的牙床。劉能想，他的牙真有毛病，不過，誰能保證老李頭的牙沒有毛病呢？為了保險起見，他讓劉英娘跟著他，壹直看著他進了村衛生室，才放心地回來。
　　就這樣，等啊等啊，他們壹直等到中午，老李頭才過來。老李頭穿得很新，只是自行車有點舊，當當地響。劉能看了看他的形象，感覺比自己差多了，就笑了兩聲。老李頭聽見他笑，把車子停下來，問：妳笑什麽？劉能詭秘地拉了老李頭壹把。
　　老李頭說：妳這人到底要幹什麽？
　　劉能說，我想跟妳說幾句話。
　　老李頭說：妳說吧。
　　劉能結結巴巴地說趙玉田是個瘸子，他家養兔子的事也是假的……
　　老李頭想起謝大腳的叮囑了，他想，讓她說準了，真有說壞話的，就笑了，說：妳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妳是給趙玉田打岔的吧？
　　劉能只好點了壹下頭。
　　老李頭笑了：妳是不是有個閨女也想嫁給趙玉田？
　　劉能吃驚地說：妳、妳怎麽知、知道？
　　老李頭大聲說：我當然知道！說完推著車要走。
　　劉能著急起來，說：我都跟、跟、跟妳說了，妳怎麽還、還要去呢？
　　老李頭說：謝大腳已經說過了，妳就是打岔我也不信，我才不上妳的當呢。說著就要上車走。劉能見狀把他拉了下來。老李頭不高興了，說：妳想把閨女嫁給趙玉田，我也想把閨女嫁給趙玉田，有本事當面爭，半道上打岔算什麽事！
　　劉能搞不清楚老李頭到底知道多少，可憐地說：我、我、我不是不好當、當、當面爭嘛！
　　老李頭說：那妳就別攔我了。說完推著車就跑。
　　劉能很不理解：這老頭是不是瘋了？
　　劉英娘說：都跑過去了，還不快去追！
　　劉能追過去。
　　老李頭在前面跑，劉能在後面追，兩個人就在村道上跑起來。有壹只狗不知道怎麽回事，跟在劉能後面叫了起來，嚇得劉英娘大喊：劉能，小心妳的腿！
　　劉能跑得就謹慎了些，腳步有點變形。
　　謝大腳在趙四門前等待著老李頭，正焦急呢，老李頭跑來了，再壹看後面還跟著個劉能。她很奇怪，他們兩個怎麽壹起來了？憑直覺她覺得劉能來會壞事，就招呼李大國快點攔住他，別讓他進趙四家的門。李大國應聲跑出去，放過老李頭，攔住劉能。
　　劉能問，妳幹嗎攔我？李大國說：妳是這裏不受歡迎的人。劉能掙紮著，但是他掙不過李大國，只好眼巴巴地看著老李頭進了趙四的家門。
　　老李頭簡單看了看玉田家的兔子，他感覺還不錯，在看到玉田的腿完好無損時，心態就更加放松了，嘴裏不時地說著“好”字。老李頭的話劉能聽不見，但是他不時地點頭的動作他是能看到的，看樣子這老頭是被騙住了。他想，他不能讓老趙家得逞，就掙紮得更厲害了，見劉英娘在壹邊站著，就說，妳還站著沒事人似的，還不來幫我。劉英娘就過來扯李大國的胳膊。李大國的手壹松，劉能就跑了出去，接著就鉆進趙四的院子裏。
　　眾人看見他都有些擔心，謝大腳暗示劉能說：劉能，妳別亂說啊。
　　劉能說，我不亂說，我就看看熱鬧。他上前拍了壹下老李頭的肩膀，說，老哥，妳可看清楚點。
　　老李頭已經對他不當回事了，就說：我看清楚了，不錯。
　　劉能笑了壹下，看看幾個兔房說，妳不覺得這兔子少了點嗎？老李頭這才想起，真的少了點，就流露出這個意思。劉壹水連忙過來打圓場，說：這只是趙場長的壹個展示窗口，更多的都在山上總場呢。
　　劉能沒想到劉壹水還有這話，就趁機把事情給挑大了，他說：老李，來壹趟不容易，還不到山上去看看？
　　眾人的臉壹下子都長了。趙玉田用眼睛瞪著劉能說：那地方臭烘烘的，有什麽好看。
　　老李頭想了想卻說：看看也好。大家都顯出為難的樣子，趙玉田說：還是別看了吧。
　　劉壹水想了想，不看這事會砸鍋的，他壹咬牙說：趙場長，別客氣了，走吧。
　　李大國就把車發動起來，玉田和老李頭幾個人上了車，劉能也要上，但是被王老七拉了下來。劉能雖然下來了，也沒有放棄，他說，這熱鬧我得去好好看看。說著跟在車後面跑著去了。
　　謝小梅正在辦公室裏接待壹個客戶，關鍵時候，劉壹水帶著這壹幫人進來，亂糟糟的，謝小梅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走出來問劉壹水。劉壹水給謝小梅使了壹個眼色，謝小梅不知道他這是演的什麽戲，非要問個明白。劉壹水不便多說什麽，只要求謝小梅好好配合壹下。
　　老李頭第壹次見這麽大的養殖場，興奮得要命，提出要看看兔子，話才剛出口，謝小梅就說兔子怕感染，不行，把老李頭弄了個大紅臉。老李頭看玉田，玉田也不敢說什麽，連忙把頭低了。
　　劉壹水見狀，把謝小梅拉到壹邊，悄悄地說：我這是幫玉田找對象呢，妳就幫我壹把吧。謝小梅想不到劉壹水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非常吃驚，問：該不是王小蒙讓妳的辦的吧？劉壹水說：不是，是我臨時決定的。
　　謝小梅嘆息著：劉壹水，妳拿養殖場當什麽了？我真是高看妳了……
　　劉壹水說：小梅，妳總得給我個臺階吧？
　　謝小梅不客氣地說：妳都幹了什麽，我還給妳臺階！劉壹水覺得謝小梅說多了，露出不悅之色。謝小梅傷心不已，就把嘴閉上，收拾了壹下桌子，走了。
　　劉壹水問：妳去哪兒？
　　謝小梅氣憤地說：回家。
　　劉壹水追了過去。玉田知道鬧出事情來了，感覺裏外不是人，就不想再演下去，說：奶奶的，這弄的什麽事，我夠了。眾人都吃驚地看玉田。老李頭壹點不傻，看出了門道，盯著玉田說：原來是假的。然後就找謝大腳，謝大腳怕老李頭罵她，趕緊把頭壹低，但是怎麽能躲得過去，被老李頭連說加罵地埋怨了壹通，謝大腳的面子都給丟盡了。
　　所有的人都把怨氣發在劉能身上。大家睜大眼睛找著劉能，劉能正好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沒有坐上車，他來得有點慢。謝大腳看見他，兩只眼睛都紅了，大喊壹聲：都是這個老小子的事，揍他！
　　眾人附和著喊了壹聲，聲勢很大。劉能看出是對著他來的，掉轉身又跑了起來。幾個人壹步不松地在後面追著，壹會兒工夫就把他追到村裏。趙四壹直提心吊膽地等著養殖場那邊的消息，看見眾人追趕著劉能過來，就知道完了，壹氣之下也加入到堵截劉能的隊伍中。他立在路中央，大喝壹聲：劉能！
　　劉能不敢硬沖，只好拐了個彎，從小道走。他三拐兩拐地跑進家門，轉身把門插上了。
　　趙四追了過來，砸著門喊:劉能，劉能，妳給我出來！
　　劉英娘聽見趙四的聲音，說：趙四是不是來給妳道歉的？
　　劉能哆嗦著說，哪是道歉，麻煩大了。
　　趙四喊著劉能的名字，叫他出來，不出來就跟他沒完。
　　劉英娘見這麽躲著也不是辦法，就把門打開了，說：四兄弟妳消消氣。
　　趙四說：這是什麽事，我能消氣嗎？劉能，妳還是人嗎？我哪輩子欠妳的，妳這麽得罪我？親事妳退了就退了，幹嗎還要去打岔！妳今天給我說清楚，咱沒事；妳要說不清楚，別說我跟妳沒完。
　　劉能也上了脾氣：我故、故、故意打、打岔的，妳怎、怎麽著！
　　趙四說：怎麽著，怎麽著……我揍妳！
　　趙四沖上來。劉能也不示弱，兩個人壹來壹往打了起來。兩個人壹會兒他占了上風，壹會兒他又占了上風，簡直是不分彼此。後趕到的人看看形勢，都覺得沒有必要伸手了，就做了看客。熱鬧處還會有人笑幾聲。
　　謝小梅壹怒之下要走。
　　劉壹水想攔她，謝小梅推了他壹把，說：劉壹水，請尊重壹下我好不好？
　　劉壹水說：小梅，妳不能走！妳要走了，我的養殖場不就完了嗎？
　　謝小梅說：妳這麽做其實就沒有想往高處、大處發展。妳看看妳今天做的事情，是壹個真正的企業家該做的事情嗎？我原來還對妳抱有很大希望呢，現在看來，壹切都不可能了。她說得很是感傷。
　　劉壹水說：小梅，我錯了，我向妳道歉，妳別走了吧。
　　謝小梅說：我跟妳回去幹什麽？
　　劉壹水說：妳不是想幹壹番事業嗎？妳不想有壹番作為嗎？妳說過的，養殖場就是妳的用武之地，妳還去哪裏？
　　謝小梅忽然激動起來：當初，我到妳這裏來是有這個想法……可是劉壹水，妳難道壹直覺得我只有這壹個想法嗎？謝小梅的眼淚忽然下來了，繼續說：可惜，妳到現在還沒有明白，那今天我就跟妳說吧！我拋下城裏的工作來妳這裏，除了做自己想做的事外，更主要的是我欣賞妳，欣賞妳的樸實無華，欣賞妳的腳踏實地和事業心。我以為通過相處我們最終能走到壹起，可是妳的心卻壹直在王小蒙身上，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我長得不漂亮嗎？我腦子不聰明嗎？我不善解人意嗎？不，我自信不比王小蒙差多少，可是……劉壹水，妳說句心裏話，妳在乎過我嗎？妳沒在乎過我！妳說我留下還有什麽意義？再說，我如何面對妳，面對王小蒙？
　　劉壹水感到很震驚，他覺得是應該很認真地考慮壹下謝小梅這份感情，就說：妳讓我好好想想。妳知道在感情方面，我壹直很笨。
　　謝小梅苦笑說：妳慢慢想吧，該說的已經說了，我該走了。
　　謝小梅去意已決，劉壹水很不情願地看著謝小梅收拾東西，不知道怎麽才能留住她。
　　食堂的孫師傅又來找他，還是豆腐的事，他說不增加看樣子是不行了，昨天因為吃豆腐，兩個工人為排隊打起來了。劉壹水煩躁地說：好了，妳跟王老七說，再增加四包！
　　謝小梅笑了壹下，走得更堅決了。
　　孫師傅到王老七家，進門就說：老王，妳們家發財了，劉場長讓妳再給我們多送四包豆腐。
　　王老七覺得奇怪，說：怎麽要這麽多？
　　孫師傅說：以後可能還要多呢，什麽原因妳就別問了。王小蒙感覺有問題，去養殖場找到劉壹水問：妳是辦養殖場還是開豆腐店？怎麽壹下要這麽多？劉壹水就把免費讓工人吃豆腐的事說了，還說這樣做是為了調動工人的積極性。用豆腐調動工人的積極性，王小蒙聽著很不是滋味，她想了壹下，感覺這事跟她有關系，就質問劉壹水到底是不是。劉壹水只好說：有壹點。王小蒙笑了，她說謝謝劉壹水對他們家的關心，不過，她又說這樣的關心他們家不需要。
　　王小蒙說著要走。
　　劉壹水傷感地說：謝小梅生氣走了，妳也這樣對待我，我就真的不讓人喜歡嗎？
　　王小蒙聽說謝小梅走了，很吃驚，她讓劉壹水快點去找她。劉壹水卻用眼睛看著王小蒙。王小蒙知道他在想什麽，搖了壹下頭，說：劉壹水，妳沒救了。
　　幾乎每天，謝廣坤都要在謝永強面前念叨幾遍王小蒙，說王小蒙真是出息了，說王小蒙還染了頭發，說王小蒙都買手機了，說王小蒙每天都坐著專車進城，盡管那車是王小蒙租的，但謝廣坤就是這麽說。他說這些的口氣裏充滿了對永強婚姻的惋惜，其目的當然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讓謝永強再去找她。當謝廣坤說這些的時候，謝永強裝作沒有聽見，他頭也不擡，謝廣坤都弄不清楚謝永強是怎麽想的了。有壹天他憋不住了，拉著永強問：妳跟王小蒙好了幾年，怎麽說忘就忘了？
　　謝永強想，怎麽可能忘？跟香秀分手以後，他才更覺出王小蒙的可愛與優秀，他也不是不想去找她，但是內心裏的歉意與自卑籠罩著他，使他在王小蒙面前有壹種擡不起頭的感覺。他甚至有點怕跟王小蒙見面。王小蒙每天進城的時間基本是固定的，這個時間幾乎跟謝永強上班的時間差不多，謝永強為了躲避她，不得不把自己去學校的時間提前了，這樣他差不多每天都是第壹個到學校的人。
　　皮校長對他這壹點很滿意，曾經在學校的壹次大會上表揚過他，說謝永強這壹點還是不錯的，號召大家學習，但私下裏卻把永強的其他方面批評得體無完膚，說謝永強備課不深入，上課精力不集中，學生的作業修改得也不認真……總之，他提醒謝永強，要小心，因為學校裏有壹個末位淘汰制的規定，要他時刻警惕著，別被淘汰了。皮校長語重心長地說：真發生了那壹幕，我也不好看，妳也不好看，妳姐也不好看，妳爹也不好看，齊鎮長也不好看，總之大家都不好看。類似的話皮校長還說了壹些，謝永強每壹次都感到不寒而栗。他覺得自己活得太累，腦子裏經常想壹些不該想的問題。有壹天上課的時候就走了神，他在給學生講解壹道數學題的時候竟然算出了三加二等於王小蒙。學校裏本來就沒有多少大事情，這樣的趣事自然傳播得很快，好像還沒有下課，老師們都知道了。謝永強走到哪裏都看到老師們在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麽，細聽壹下，他們大約都在說著他那道跟王小蒙有關的數學題，這真是壹件糟糕的事情。
　　皮校長不久也來找他了，進門時就壹臉的憤怒。幾個老師大約都知道他要跟謝永強說些什麽，悄悄出去了，只是沒有走太遠，都在辦公室門口幸災樂禍地聽。皮校長先是對謝永強笑了壹聲，接著就與謝永強探討起了那道數學題，他說：三加二等於王小蒙，謝老師，妳到底是怎麽算出來的？妳都趕上數學家陳景潤了，該給妳申請個世界大獎什麽的。
　　謝永強艱難地說：我當時腦子有點走神……
　　皮校長不客氣地說：腦子走神就是理由了？課堂是允許走神的地方嗎？妳是人民教師啊，在課堂上心不在焉，三心二意，不是誤人子弟嗎？這要是讓學生家長知道，會來找我們的，說不定會影響招生呢。
　　謝永強開始出汗了，皮校長說得沒有錯，他只能聽著，他甚至向皮校長檢討了：我錯了……按說，這時候皮校長應該擡壹下貴手了，但是他好像才開了壹個頭，繼續著他的批評或者說挖苦。他鬼使神差地說起了謝永強的往事：妳給我們做報告的時候，講得多麽好，要求我們這麽做那麽做，怎麽輪到妳就做成這樣呢？說句不好聽的話，妳幸虧沒到縣教委去上班，妳要去縣教委，對全縣的教育事業的影響不就大了嗎？這無異於打了謝永強幾個耳光，謝永強受不了了，他說：妳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吧？
　　皮校長說：我是妳姐夫才這麽說，換成別人連說都不說，早把妳開除了。
　　謝永強的腦袋蒙了壹下，他可不想沾皮校長這個光，就生氣地說：妳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是妳在這裏當校長，早就不讓我幹了？
　　皮校長很理直氣壯地點了壹下頭。謝永強忽然覺得這份工作實在沒勁，實在無聊，實在莫名其妙。他猶豫了片刻，忽然沖出辦公室走了，這個突然的舉動把門外幾個看熱鬧的老師嚇了壹跳。皮校長的好多話還沒有說完呢，他有些意外地追了出去，說：妳去哪裏？謝永強走到操場上，回了壹下頭，激動地說：我想辭職！說完就消失在學校的大門外了。
　　皮校長沒想到謝永強會這樣，不過這時候的謝永強已經不是要到縣教委工作的謝永強了，他當然不會被嚇住，就沖著謝永強的背影喊：辭職就辭職，別後悔啊——二十五謝廣坤正在家裏整理著他的山貨。山貨又收夠了壹車，他想進城壹趟把它們賣了。看見謝永強回來，他有些意外，說：還不到放學時間，妳怎麽回來了？謝永強告訴他，他不幹了。謝廣坤沒聽明白，讓謝永強再說壹遍。謝永強搖了壹下頭，沒說。謝廣坤追進屋去，轉到謝永強面前說：妳是不是故意嚇我，說著玩的？
　　謝永強說：不是。
　　謝廣坤相信這事是真的了，他急壞了，說：妳中了邪了！是不是又因為王小蒙？謝永強很鄭重地說：爹，其實沒有這次事情我也要辭職，我不喜歡當老師，我想幹壹件我喜歡的事情。
　　謝廣坤氣憤地說：妳喜歡什麽就幹什麽嗎？妳喜歡總統難道就去幹總統？天下哪有那麽好的事！我不管妳喜歡不喜歡，快點回學校去，快點！
　　謝廣坤向門外推著謝永強。謝永強閃開了，認真地說：爹，我已經是大人了，我的路該怎麽走，我自己知道，妳別管了。
　　這是謝永強的真心話。壹個時期以來他壹直苦悶著，他把這句話說出來以後，感到好受多了。謝廣坤看出謝永強是鐵了心了，很傷心，怔了壹會兒，忽然向門外走去。
　　永強娘說：妳去哪裏？
　　謝廣坤不說話，繼續走。
　　永強娘又說：妳不會又去找人家王小蒙吧？
　　謝廣坤還是不說話，走了。
　　謝廣坤去了皮校長家。謝蘭還不知道謝永強辭職的事，聽謝廣坤壹說，很吃驚，就要給皮校長打電話，剛撥了兩個號，皮校長就進來了，他對謝廣坤說：妳們別怨我，妳知道永強在學校裏做了什麽事情吧？說出來都丟人啊！他做出了壹道題，叫什麽三加二等於王小蒙，我只是說說他，他就不幹了。
　　聽皮校長說完，謝廣坤有些羞愧，他咂了幾下嘴，給皮校長說了壹會兒好話，他說：長山，妳是他姐夫，總不能讓他丟了工作吧？他沒了工作，我發愁，妳心裏也不好受啊。皮校長想，是謝永強自己要這樣做，我有什麽不好受的？但是嘴上不能那麽說，畢竟謝廣坤是他老丈人，他說：妳讓他寫壹份檢討。謝廣坤有些為難，說：永強的脾氣妳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會寫的。皮校長笑了壹聲，意思是那樣的話他就沒有辦法了。皮校長意思完就忙別的去了，謝蘭給他使了個眼色，大約是想讓他的態度好壹點，但是他裝作沒看見。謝廣坤見形勢就是這麽個形勢，只好嘆了壹口氣，走了出去。
　　已經是秋天了，風有些涼。謝廣坤把頭在風中縮了壹下，還是感覺到了寒意。對面壹群放學的孩子背著書包跑過來，嘴裏唱著什麽，哼哼哈哈的。起先謝廣坤沒太在意，等他聽清了孩子們唱的跟他有些關系的時候，忽然興奮起來，他抓住壹個孩子讓他唱壹遍，那個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好原原本本地又唱了壹遍，他們唱的是謝永強做的那道數學題：三加二等於王小蒙，三加二等於王小蒙……
　　謝廣坤轉了壹下眼珠，笑了起來。他把幾個孩子叫住，讓他們等著，然後跑到謝大腳的門市部買了壹大包糖塊，分給孩子們說，只要他們到王小蒙家門前把這歌唱幾遍，這些糖塊都歸他們了。對於孩子們來說，這事實在簡單，他們當然是願意的，拿了糖塊就去了王小蒙家。
　　王小蒙正在家裏整理這段時間以來的往來賬目，聽到孩子們的歌聲就跑了出來，她聽見了，但是沒有聽明白，所以反應不太激烈。謝廣坤在壹邊觀察著她呢，很著急，不得不走出來給王小蒙解釋壹番。他解釋的時候把事情給誇大了，說謝永強因為她都傻了，都迷了，都什麽也幹不成了，最後辭職了。王小蒙感到十分震驚，她覺得謝永強這麽做實在是太輕率，她必須阻止他。她撇開謝廣坤去找謝永強。謝廣坤興奮地看著王小蒙走遠，他想，王小蒙心裏還是裝著他們家永強的，太好了，他應該留她在家裏吃飯。這樣想著，他就去謝大腳的門市部割肉。
　　讓王小蒙很奇怪的是謝永強顯得很輕松，壹點也不像忽然辭職的樣子，倒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看見她甚至還笑了壹聲。王小蒙卻笑不起來，她說永強，不應該自暴自棄。謝永強正視著王小蒙，說：妳看看我像是自暴自棄的樣子嗎？沒有了香秀，沒有了這份我不喜歡的工作，我感到特別輕松，真的，我現在才知道，等啊靠啊，對我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我比什麽時候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不瞞妳說，這種感覺好長時間都沒有過了。
　　說句心裏話，王小蒙還是比較喜歡這時候的謝永強，他比剛畢業回來時可愛多了。她問：妳忽然辭職，以後幹什麽，妳想好了嗎？
　　謝永強搖了壹下頭：還沒有完全想好，不過，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無所事事地等下去了。
　　王小蒙想了想說：永強，妳的意思我聽出來了，妳要幹壹件想幹的事情。但現在不是還沒有完全想好嗎？等妳以後想好了，再辭職也行啊。
　　謝永強說：妳是不是不信任我？
　　王小蒙說：不是。
　　謝永強忽然認真地說：小蒙，我跟劉壹水，妳更信任誰？
　　王小蒙有點不舒服，她說：妳怎麽問這個？
　　謝永強也現出壹副認真的表情，說：我想知道。
　　王小蒙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但是她想她必須說真話，就真誠地說：其實，在幹事業上，我更信任劉壹水。她剛說完，謝永強就激動起來，說：妳錯了，劉壹水能幹成我為什麽就不能？難道我壹個大學生還不如壹個高中生！王小蒙覺得謝永強太小心眼，有些生氣，說：永強，妳又來了。我不是說妳幹不成，我只是覺得，單位之類的地方好像更適合妳，至於創業，妳就要好好考慮壹下了，不能再走錯了……
　　謝永強忽然很傷感，說：小蒙，妳現在豆腐的生意已經遠近聞名，我算什麽，壹文不名，壹無所有，妳現在是不是有點看不起我……
　　王小蒙更不舒服了，她說：永強，妳怎麽說出這麽傷人的話，我王小蒙是那樣的人嗎？
　　謝永強沒有說話。
　　王小蒙忽然有些傷心，想哭，她又不想讓永強看到她的眼淚，就走了。謝廣坤提著肉回來，看見王小蒙走了，心有點涼，他催謝永強去追。謝永強沒動。謝廣坤說：送上門的好事妳不去抓，不是傻了嗎？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