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平妖傳 by 羅貫中、馮夢龍
2024-11-8 21:07
從來子母錢無種,且喜君臣藥有方。
若欲養生兼積德,虛心問取半仙堂。
話說益州有個名醫,姓嚴名本仁,乃嚴君平之後裔。他看脈與人不同,用三個指頭略點著,便知病源,所投之藥,無有不愈。故此傳出壹個諢名叫做嚴三點。他原是太醫院的禦醫,因景德年間,蒙召李宸妃之疾,他伸著三指只壹點便走。宸妃只道他不肯精細用心,訴與真宗皇帝知道,真宗要治他不敬之罪,賴得眾官保救道,他得個異人傳授,非常醫可比,雖然饒他的計較,畢竟不用他方藥,逐回原籍。以此他就在益州行醫,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這三日施藥,不取分文。就是平日取藥的,有藥錢也不拒,無藥錢也不爭,所以其門如市。
更有壹件奇處,別人看脈只看得本身的病患,就是精通得太素脈理,也只看得本身的貴賤壽夭。偏他三指壹點,合家爺兒、娘兒、妻兒、女兒,但系至親,有災無災,盡能懸斷。便算命先生,排著十二宮星辰細細推詳,也沒這樣有準。只是他怕泄了天機,不十分肯輕易說。壹日,州守相公傷了些風寒,接他去切脈。他點著了脈,便道:“尊官所患,不須服藥。只消濃煎六安茶壹碗,乘熱服下,到三更出汗,自然沒事。且喜令正夫人,目下當有生男之慶。但令長子婦,秋間有產厄。”
州守相公大笑,想道:“我夫人果是懷胎,或者衙內人露了個消息,他就撮文壹句,奉承個男喜也不見得。只是我兒婦在襄州家中,三千余裏之外,有孕無孕連我也不知。況且媳婦的禍福,如何在公公脈息內看出,萬無是理。”當夜知州只壹盞熱茶,病便好了。後來夫人果生壹男,知州也還道是偶中。十月內接到壹封家書,是他大公子親筆,說他媳婦八月二十七日小產身亡。知州從此敬之如神,呼為半仙。以此外人又稱他嚴半仙,其名天下聞知。有壹篇詞名《臨江仙》,單道嚴半仙的好處:
世人切脈皆三指,輸他壹點仙機。合家休咎盡皆知,回生須勺飲,續命只刀圭。問切望聞俱不用,隔垣見腑非奇。從來二豎避良醫,若教人種杏,花滿錦江西。
卻說老狐扮做有病的老丐婦,晝夜行走。到得益州城內,已知嚴半仙住在海棠樓相近。這日正是九月十五,輪該施藥之期,恰好是知州生日,半仙備幾個盒子,往州裏賀壽去了。紛紛的看脈求藥之人,何止百數,都四散等候。也有在海棠樓上去遊玩,帶看州前動靜的。這座樓在州衙之西,乃唐時節度使李回所建,為僚佐燕遊之所。四圍遍植海棠,至今茂盛。每次新官到任,葺理壹番,極是整齊。那婆子也無心觀看,壹逕走到半仙門首。只見門面是壹帶木柵,柵內有壹座假山,四五株古桂。裏面三間小小堂屋,匾上寫半仙堂三字,這匾乃是知州所送。兩旁掛板對壹聯雲:
切脈憑三點;
驅病只壹劑。
婆子眼快,都看在眼裏。他拄著壹根竹杖,只在對門檐下站著。午刻時分,只聽得人說道:“來了!來了!”走到街上壹望,只見半仙騎個白馬,家僮捧著壹套大衣服和幾個空盒子,從東而回。因知州留他早飯,所以回得遲了。眾人等得不耐煩,三停裏頭已散了壹停,又有壹多子在州前伺候,隨著馬尾來的。半仙到柵欄門首下馬,也不進宅,逕在堂中站著。眾人捱三頂四,簇擁將來,壹個個伸出手來,求太醫看脈,也有傳說家中病源的。半仙捱次流水般看去,壹面口中說方,壹面家僮取藥。也有煎劑,也有丸散,也有內科外科,十來個家僮分頭打發,不的兩個時辰,都已散完。
那半仙早已切脈憑三點,若依著平常醫者,調起息來,糖餅般撞起日子,也看不了許多脈。又早是用藥只壹劑,依著時醫動了藥箱,便是兩三袋、十來劑還未收攻,隨妳茅柴壹般堆起藥料,千人包、萬人配,也發付不開這起病人。半仙平日施藥,只以午時為限,過午便不發藥了。因今日出去遲,特地忙到申時方畢。有詩為證:
神隱無如西蜀嚴,仙醫仙蔔壹家兼。
只因乞藥門如市,也學君平早下簾。
婆子見眾人捱捱擠擠,明知自己有些蹺而蹊之,古而怪之,不敢搶前。且暫在假山下打盹,比及眾人散了,急跑上前,半仙已進宅去了。那婆子還望他出來,呆呆地靠著柵門口死等。看看到晚,只見老管家手中拿壹巨鎖出來關柵門,婆子著了忙,迎上前來,深深道個萬福,老管家道:“妳抄化也須趕早,如今關門閉戶的時候,誰家這等便當,拿著錢來在門口等妳布施。”婆子聽說,雙眼吊淚道:“老媳婦不是抄化的,是求藥的。”
老管家道:“就是求藥,也有個時候。俺老爺忙了壹日,才得半個時辰清閑,終不然為妳壹個老乞婆,壞了俺家的規矩。俺就是進去稟話,也幹討老爺嗔責。”婆子道:“老身安德州地方居住,來路甚遠,趕遲了些兒。只因有個奇癥,求太醫救療,望老公公方便則個。救人壹命,勝造七級浮屠。醫家有割股之心,老公公若肯稟知太醫壹聲,或者太醫可憐見,肯出堂來也不見得。”說罷,壹手撐著竹竿,壹手扯住老管家的衣袂,屈著壹只腿,跪將下去。
老管家焦燥起來,發作道:“妳這老乞婆,好不曉事,這般與妳講明了,還要歪纏。妳便有奇癥,料今晚也不會死。就是皇帝老官兒敕旨宣召,好歹也等明日動身。”說罷,便把手扯起那婆子,要搡他出去。那婆子雙腳跳地,叫起屈來,驚動了裏面嚴半仙,教個書僮傳話出來,問道:“何人喧嚷?”
婆子正待上前分訴,被老管家壹手拉開,向書僮說道:“這老乞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般時候卻來問老爺取藥,教他捱過壹夜也不肯,好意勸他出去,到叫起屈來。”
書僮道:“那裏走來這老婆子,直恁不達道理,妳又不是三次兩次的好主顧,作成俺門進過錢的。又不是什麽夫人小姐,便死了,只當少了壹只老母狗。州守相公是壹州之主,他取藥也須按著時候,不敢敲門打戶,妳卻如此撒潑放刁,快快出去便休。惹惱我家老爺,寫個三寸闊的帖兒,送妳到州守相公處,只怕病到病不死,打到要打死。”壹頭說,壹頭幫著老管家,將手劈胸搡那婆子。那婆子發賴起來,大叫壹聲,把拐杖拋在壹邊,驀然倒地。面皮漸黃,四肢不舉。正是:
身似三秋敗葉,命如五鼓殘燈。
縱然未必便死,目下少吉多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