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婆子將觀音菩薩九苦八難，棄家修行的事跡，敷演說來。說壹回，頌壹回，弄得這些愚夫愚婦眼紅鼻塞，不住的拭淚。到午齋時分，聖姑姑收了科下坐赴齋。眾人也有住下吃齋的，也有竟自回去的。只飯僧堂僧眾，齊齊的坐下，每人壹大碗飯，碗上頂著壹簇幹菜、兩片大豆腐、兩個大饃饃、壹索長壽綿線，線上穿三十文襯錢，做七八路的隨頭派去。這是第壹日，來的還少，只有二百余眾，管家登記明白了。剩下的飯，大籮裝著憑這起黃胖道人、癩皮化子隨意大碗價吃飽，到明日又是如此。來的人壹日多似壹日，供給的支持不來了，稟過楊巡檢，又出個曉示，但是遊方僧眾，俱於各處庵堂寺院支領齋襯，本宅預先派開錢糧，差人分頭主管登記。其飯僧堂，專待四方道友。又吩咐各庵院主細心察訪，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法術驚眾者，即時稟知本宅，另行優待。這是聖姑姑的主意。
　　話休絮煩。再說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兩個月，見天氣已涼了，收拾包裹望永興壹路進發。免不得日閑化齋，夜間投宿，路上便有人傳說華陰縣宦家啟建無遮大會，勸人念佛。蛋子和尚猜道：壹定是聖姑倡首，便趲行前去。不壹日，到了華陰，正是八月十七，這裏是第七日道場了。婆子逐日的將文殊普賢諸佛化身，他演說那個親眼看見的，敢與隨他質證道個不字。蛋子和尚到時已知備細，他壹心要見聖姑，誰耐煩到庵院中支領常例齋襯。待到西園又怕門上拒阻，沈吟半晌，便逕到楊巡檢宅門首去，在石獅子邊盤膝坐著念佛。
　　管門的張公道：“妳那長老想是沒耳朵的，本宅現今齋僧，卻不到庵院中去領受，在此閑坐則甚？”
　　蛋子和尚舉扇道：“貧僧沒耳朵，老菩薩是有眼睛的。怎不看扇上寫的字樣？貧僧是求見聖姑的，不是討齋襯的。”
　　言之未已，只見宅門裏面走出兩個有年紀的婦人來，背後安童捧雙幢的食盒兒跟著。妳道那婦人是誰？壹個是掌房的老嬤嬤，壹個是女陪堂。如何叫做女陪堂？比如男子家讀書的有個伴讀，頑耍的有個幫閑，至於那女眷們廝伴的就叫做陪堂。也不是女教學，又不是針線娘，逐日只清話閑耍，或是吃茶飲酒下棋投壺，遇著好佛的就陪著燒香供佛，大人家往往有之。張公指著道：“長老妳要見聖姑時，只央這兩個老人家引進，便得相見。”
　　蛋子和尚慌忙起身，打個問訊道：“女菩薩，貧僧稽首了。貧僧要見聖姑，相煩引進則個。”老嬤嬤先立住腳，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老嬤嬤問道：“長老那裏來的？要見聖姑則甚？”蛋子和尚道：“貧僧泗州城人迎暉寺出身，去年得了個不起之疾，夢中虧著那聖姑姑救我，特地相訪，不期在此。聞知貴府告示，凡遠來行腳逕赴各庵院支領齋襯，並不許到佛堂纏擾，莫非會中多是女菩薩麽？佛門廣大，如能挈帶貧僧也去磕壹個頭，也是壹場緣法。”
　　老嬤嬤道：“壹般也有男人在彼，起初長老們也都在壹處散齋，後來人眾，所以派開了。如今只壹位去時，卻也不妨。”女陪堂便道：“喜得奶奶不在那邊，沒甚妨礙。”老嬤嬤道：“奶奶近日有病，也虧著聖姑姑救好的。這個道場也為保禳啟建，因奶奶身子還不健旺去不得，不然也在彼拈香拜佛了。這食盒內的點心茶果，奶奶著老身送與聖姑姑用的。”
　　蛋子和尚見那婆子又和氣又健談，便問道：“聞得聖姑識字最深，曾在貴府辨認過什麽梵字金經，果有此事麽？”老嬤嬤道：“千真萬真的，這本經經過許多名僧都不曉得，偏有他婦道家字字能識。老爺為此上敬重他起。”口裏自說，腳下自走，不覺到了西園。只見門內門外，鬧哄哄的往來，何止千人，都道在佛地上走壹遍，過世人身不絕。有這般邪說，所以佛會聚人極易。
　　老嬤嬤道：“長老且在飯僧堂暫住，待老身稟過聖姑，方來喚妳相見。”走了幾步，又縮轉來說道：“不曾問得長老甚麽法名？老身好去說話。”蛋子和尚道：“貧尚沒姓沒名，從小只叫做蛋子和尚。”老嬤嬤道：“到是個光頭渾名。”帶笑的走進去了。
　　這壹日，聖姑姑正說的是羅蔔救母的因果，說了又念佛，念了佛又說。到午牌時分完了，老嬤嬤將送來茶果放在凈室中，無非是白糕、油餅、蒸酥麻團及榛、松、棗、栗之類。等候聖姑姑進來，女陪堂迎著相見，便道：“連日辛苦，奶奶十分掛欠。特地備下些粗點心，請老菩薩用些。”聖姑姑稱謝過了。女陪堂推聖姑姑坐了客席，自家坐了主席，也去扯老嬤嬤同坐。老嬤嬤再三不肯，聖姑姑道：“佛門中，更無大小，只管坐著不妨。”
　　老嬤嬤方才取個小杌兒放在旁邊，叫聲大膽坐了下去。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說話中間，提起了奶奶求子之事，女陪堂問道：“老菩薩，妳當初曾有兒沒有？”聖姑姑道：“貧道有個兒子，在遠方出家做道士。”女陪堂問道：“緣何不做和尚，卻做道士，不是女菩薩的本等。”聖姑姑道：“萬法初無二理，三教本是壹宗，就是老身佛法也講，道法也講。”
　　老嬤嬤就插嘴道：“老菩薩妳醫法也講，不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癥。”聖姑姑笑道：“奶奶貴恙是虧了聖水。”老嬤嬤道：“妳又會夢中去救人，有恁般事麽？”聖姑姑道：“沒有。”老嬤嬤道：“方才有個長老是泗州城人，他道妳夢中去救了他病，特地尋訪，他手中拿壹把細篾兜扇，上寫訪聖姑三字。他名字又叫得奇怪，叫什麽團子和尚。”女陪堂道：“差了，是叫做蛋子和尚。”只這個蛋子，直觸在聖姑姑心裏，那老狐精最有急智，便忙扯個謊道：“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平生最是孝順我，曾有病他割下腿上壹片精肉煎湯我吃，我就好了。今世我合去救他，正是恩恩相報，如今他在那裏，便引來見我則個。”老嬤嬤應承去了。
　　卻說管西園齋飯的，本是不打發遊僧，因見是掌房老嬤嬤與女陪堂同引來的，壹般有齋有襯。蛋子和尚吃了齋，正靠在門上閉看，只聽得叫聲：“蛋長老，是妳前世姊兒喚妳。”蛋子和尚回頭見是老嬤嬤，問道：“誰是貧僧的姊兒？”老嬤嬤便把聖姑姑說的話，述了壹遍，如今喚妳相見。
　　蛋子和尚明曉得是科諢，只得將錯就錯，把直裰整壹整，隨著老嬤嬤直至凈室中。聖姑姑先起身招架，蛋子和尚壹見便放下棍棒、衣包，磕頭稱謝。聖姑姑慌忙扶起，認做兄弟。再取個杌子，就叫他隨著老嬤嬤坐了。兩下裏並沒半點相幹，未免敘幾句鬼話。只因這番相會，有分教：盜法的黠僧兼辨天文蝌蚪，坐關的妖嫗頓成地煞神通。破楊巡檢幾分的家私，費趙管家壹番的心計。正是：
　　壹莖盡有千尋勢，尺水能興萬丈波。
　　要見分明，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