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五章 如夢
　　比非圖與艾薇走在碩大的宮殿裏，他拉著她駕輕就熟地左轉右轉，繞過壹個個在她看來沒有任何區別的庭院和建築。漸漸地，四周的樹木多了起來，枝椏漸漸變得茂密，遮擋了落下來的陽光。微風拂過，燥熱的感覺微微褪去，身體莫名輕松了起來，心情也隨之變得舒暢。
　　又轉過幾個彎，眼前驟然展開壹片綠意盎然的庭院。這是她來到這裏之後見過的，最涼爽、最濕潤的地方，皮膚在綠蔭的籠罩下仿佛在舒適地呼吸，她雀躍地想笑，於是她掙開比非圖的手，向前更快走去。出乎意料地，他竟輕易就放了手，她不解地看看他，然後再擡眼向前望去，不想、她的呼吸卻就此凝結壹般，遏止在了那裏。
　　層疊的綠色植物包圍之中，是壹片美麗的蓮花池。不知建築的人究竟是用了何種技巧和材料，蓮花之下的水竟可以是那樣地清澈，仿佛壹眼就可以看到池底。在陽光的映射下，藍色的水，由種花處至無花處開始漸變，深藍，幽藍、湖藍、天藍，宛若壹枚流動的調色盤。
　　在漸變的藍色之下，隱隱可以看到金屬的光芒，艾薇上前壹步，跪坐在池畔，將頭探過去。
　　池底竟是數不清的硬幣，金色的、銀色的，鋪滿了整個蓮花池。她眼眶壹熱，什麽東西猛地堵到喉嚨裏讓她說不出話來，只聽著他在自己身後認真地、慢慢地說著，“白天的時候是這個樣子，到了黃昏的時候，妳可以看到與那汪池水類似的效果。我找了建築院最棒的設計師，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慢慢地、壹磚壹石地建成的。”
　　艾薇猛地回頭，只看到比非圖靜靜地對著自己笑，映著艷陽盛開的六月的蓮，純凈得讓她覺得自己異常的黯淡、甚至渺小。
　　她曾對他說過，背對著清澈的池水，將硬幣拋進去，然後許壹個願望，那個願望就會實現。但那只是為了把話題岔開，其實許下的願望是否會實現，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連這個做法是否真正存在都沒有把握。而此時，那時騷年認真的樣子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身體壹個不穩，向前傾去，而此時身後壹陣熱力，他從後面緊緊抱住了她。
　　騷年的雙手結實而有力，交叉扣住她的兩只纖細的手臂，將她緊緊地環繞起來，拉進自己的懷裏。她第壹次發現，原來自己的身體是這樣的瘦小。或者是他長大了，長大了。他將下巴溫柔地放到她小小的肩旁上，隨著他的呼吸，可以感到他深棕色的短發劃過她的皮膚，他的氣息流連在她的頸子間，讓她沒來由地心神不寧，無法集中精神。
　　她就那樣背靠在他的胸前。她幾乎能從後背的位置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這個池子是送給妳的，除了我和妳，我誰都不讓碰。”
　　那壹刻，她的腦海裏竟然唰地壹片空白，好像漂浮在雲霧裏，壹種說不清是緊張還是喜悅的情感，猛地沖湧過來，好像要將她卷起、吞沒，空蕩蕩的胸口處仿佛有什麽在劇烈地敲擊著自己，只覺得壹股股的熱流直沖到頭上來。她不敢回頭，眼神遊離不定地在四周飄忽，最後落到了眼前由各種藍色組成的池水裏。
　　那時，她第壹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金色的頭發、白皙的肌膚、小巧而挺立的鼻子、精致而棱角分明的嘴唇。而那壹雙眼睛，卻與那藍色的池水格外融洽，淡淡的顏色暈進了水裏，透過那雙眸子，她仿佛看到了幽深的海洋，抑或是晴遠的藍天。
　　就在那壹刻，她腦海裏驟然充斥了隆隆巨響，畫面如同被剪碎的圖片，撕破她眼前平和的景象，以半強迫的姿態擠進她的腦海裏。零亂的言語壹句又壹句地躍過耳膜，沖擊著神經，絞駁著她身體裏的每個細胞。
　　“奈菲爾塔利……美麗的名字。”
　　“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妳，所有的壹切！能不能不要對我這樣殘忍？”
　　“妳會說不可能，是因為妳沒試過，五年來都在想同壹個人。”
　　“當我的王後吧，當我的國家唯壹‘偉大的妻子’吧……”
　　“薇，我愛妳……”
　　妳要記得，再會，亦不忘卻往生……
　　所有記憶流過胸口，然後被那個巨大的空洞吸納了進去，腦中變得很空、很空，什麽都沒有留下。只余下壹滴熱乎乎的東西，輕輕地、炙熱地劃過了自己的臉龐。
　　“艾薇？艾薇，妳怎麽了。”誰人微微地晃動著她的身體，而睜開眼，比非圖擔心的表情就在面前，他將她小心地轉到自己面對面的位置，修長結實的手指劃過她細嫩的臉，“艾薇，妳不要哭，妳為什麽哭？”
　　哭？艾薇莫名其妙地垂下頭，自己揉了揉眼睛，才發現眼淚已經泛濫得滿臉都是。她不好意思地胡亂抹著臉，下意識地躲避著他的視線。她認識比非圖嗎？她與比非圖到底是怎樣的關系，為什麽剛才淩亂的畫面裏見到成熟的他、衣著華貴的他、深情的他，溫暖的懷抱讓她懷念得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妳難道是感動得哭了嗎？”比非圖拉起自己的衣角，壹邊幫她擦著眼淚，壹邊自己說著，“我說話向來都算數的，和妳可不壹樣，妳就和我在壹起，不要總是自己跑去別的地方。”
　　“但是……”艾薇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哽咽的。
　　“但是什麽？”他不滿，“我可是埃及的王子，妳和我在壹起有什麽不好的，妳要的我都可以給妳。”
　　艾薇忍不住破涕為笑，“妳又不是法老，說起大話來還真是壹點都不臉紅。”
　　他歪著頭，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妳想讓我當法老嗎？”
　　這次是艾薇楞住，“幾率太小了吧？”第七王子，那至少有六個哥哥在前面，還不算弟弟，被選中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他笑笑，又重復了壹次，“關鍵是，妳怎麽想。”然後他又頓了頓，壹雙琥珀色的眼睛格外認真地看著她，古銅色的肌膚下隱隱現著紅色，好像那天在尼羅河畔見到的染透了天際的晚霞，“我換個說法吧，要是我當上了法老，妳可要答應我壹件事。”
　　“什麽事？”看著他格外嚴肅的樣子，她也不由有些緊張了起來。
　　“殿下！”
　　那明快卻略帶焦急的聲音就好象壹個巨大的鐘聲，猛地驚醒了艾薇，她下意識地壹推比非圖，退後了幾步，把頭轉到另壹邊去。
　　那明快卻略帶焦急的聲音就好象壹個刺耳的噪音，比非圖不由幾分惱怒，琥珀色的眸子帶著怨氣地瞪向聲音的主人。
　　紅發的青年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裏，他有要緊的事情要找自己的主人，好不容易尋到了，不由加快腳步前來拜禮，但壹直起身來，卻看到殿下惱羞幾乎成怒的面孔。不就是壹個女孩嗎？他還第壹次見到殿下這個樣子。
　　猶豫間，琥珀色的騷年已經開口，“孟圖斯，這次又是什麽事情？”
　　孟圖斯撓撓自己的紅發，看著自己的殿下雙手抱在胸前，眸子裏寫滿了不耐，恨不得讓他用兩句話概括完主要意思就趕緊滾蛋，而他身後站著的那名少女，卻是長相頗為奇特……等等，他為什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到過她？
　　“孟圖斯，說話啊。”第七王子側移壹步，徹底把少女的身影擋住了，他不耐煩地在自己的手臂上敲擊著指頭——他每次不耐煩的時候總是這樣。孟圖斯連忙乖乖地收回視線，壹板壹眼地回答說，“奧帕特(Ipet)節的遊行開始了。”
　　“就這些？”潛臺詞就是快滾。
　　孟圖斯硬著頭皮沒走開，“陛下壹直沒看到您，於是讓我來找您，說問蔔的時候，您壹定要露面。”
　　聽到這句話，艾薇明顯地看到比非圖的臉沈了壹下，本是很飽滿的嘴唇抿得薄薄的。他沈吟了壹會，然後問，“誰主持聖船首占蔔？”孟圖斯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什麽聲音，比非圖不由皺眉，有些焦躁地回了壹句，“算了，我知道了。”
　　“什麽是奧帕特節？”艾薇走到比非圖身側，輕聲地問道。
　　他垂首看了她壹眼，然後無奈地搖搖頭，對孟圖斯說道，“那好吧，我過去就是了，妳就替我對父王說，我去過了。”
　　他拉著她想要就這麽走了，紅發的年青人連忙起身跟隨在他後面，“但是殿下，如果您不站到各位王子們的隊列裏的話，陛下可能會擔心，”孟圖斯是個直腸子，完全不顧及比非圖壹臉陰雲密布，不斷地說了下去，“最低限度，請讓屬下在您的身邊，保護您的周全……殿下，您身上的血汙是怎麽回事？”
　　孟圖斯看出比非圖沒有受傷，但是依舊擔心地問詢他的情況，比非圖嘆了口氣，心裏不由盤算起如何支開自己這木訥的手下，“這是公牛的血。”
　　“這樣不行，恐怕我需要安排人給您更衣。”孟圖斯繼續說著，比非圖的臉色不由越來越差，壹旁的艾薇卻適時興沖沖地晃著他的手，開心地說，“奧帕特節，是很宏偉的祭典嗎？壹定很好玩吧！”
　　比非圖剛要張口回答，卻被孟圖斯又壹次不識時務地接話過來，“奧帕特節是埃及最重要的節日之壹，是阿赫特季的第二個月，每年壹次，以來感激偉大的尼羅河女神帶給我們廣袤的肥沃土地與無限的茵茵生機。節慶將會持續20天左右，今天會看到盛大的遊行，已經以載有阿蒙神神像的聖船進行的占蔔儀式……妳真的壹點都不清楚嗎？”
　　艾薇壹直專心致誌地聽著，看孟圖斯這樣問，不由下意識地點點頭。孟圖斯不解地看向比非圖，好像又要羅嗦地說些什麽，比非圖壹伸手，指著遠處的馬廄說，“孟圖斯，妳去找兩匹馬過來。”
　　紅發的青年頓了壹下，然後俐落地壹欠身，當下就往那邊跑了過去。趁這個功夫，比非圖拉著艾薇拐進了旁邊的壹條小路。
　　“可是，他……”艾薇猶豫地回頭看看專心壹致地去牽馬的孟圖斯。
　　比非圖皺皺眉，“我帶妳去奧帕特節，難道還要帶著他這個羅嗦的人嘛。”
　　“但是……”
　　“不許但是。”
　　有些武斷的話語讓艾薇壹時語塞，他隨即揚眉笑著，好像小孩子的計謀得逞壹般，年輕的眼裏跳躍著充滿活力的光芒，“妳就跟著我，讓我帶妳看看我埃及最宏偉的節日，我帶去妳聖船首前問蔔，帶妳在遊行的隊伍裏和民眾壹起唱歌，帶妳品嘗埃及最好的葡萄酒和最松軟的面包，妳會喜歡的，妳會喜歡我的祖國的。”
　　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樣子，艾薇不由也笑了起來，壹種莫名的信心湧了上來，“我會喜歡的。”
　　他們於是緊緊握著彼此的手，開心地向前走去。
　　晴朗的天空，湛藍而高遠，白色的雲，好象壹條條柔軟而美麗的絲帶，散落在剔透的藍色裏。微風拂過筆直指向天空的高大蕨類植物，陽光灑落在如黃金般閃著隱隱光芒的底比斯城。
　　艾薇從未覺得自己的存在如此真實，不管是陽光落在白皙肌膚上略帶灼熱的感覺，或是風兒吹過面頰略帶幹燥的味道，她的手裏傳來他的手的熱度，她的腦海裏充滿了他說過的每壹句話，她的胸口裏滿溢著壹種巨大的感情，好像要沖破她的身體，開出壹朵燦爛的花兒來。
　　她不回頭，跟著他壹直向前走去。
　　她不回頭，不去理會。
　　在身後、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有壹片令人恐懼的黑暗正在慢慢生長。那令人想要退卻的預感，就好象在無盡的墜落裏遭遇的如鮮血壹般刺眼的紅色，隨時都要吞噬她，撕破她所有壹切美好的夢境，打碎她竭盡全力塑造的壹切。迫使她，回到她不願想起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