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1章 柳枝般的絲絳

　　這樣壹個人，也會孤獨？
　　他所謂“雙生的靈魂”，總不至於指的是自己吧？
　　林三酒壹時有些怔然，還沒能說點什麽的時候，只聽身後驟然響起了壹聲驚呼——短暫的驚叫聲壹閃而過，隨即沒入了重重迷霧。那叫聲消失得太快，她甚至連對方是男是女都聽不出來；然而斯巴安卻咬著牙低聲蹦出了兩個字：“米姆！”
　　對了，現在除了那個男孩以外，恐怕香巴拉裏也不會有第三個能發出聲音的人了。
　　“他壹定是把被挖空臉的人搬起來了。”
　　林三酒嘆了口氣——叫她隱隱感覺到事情有異的是，自己竟然壹點兒也不為那個男孩感到擔憂。
　　並不是她不關心那男孩死活，而是因為她始終不害怕這個地方可能會發生什麽危險。不過正如斯巴安所說，她接下來的壹切行動，都必須要按自己的意誌反著來。
　　米姆很有可能是在扶著那昏迷的兵工廠成員回了列車之後，又跑出來了第二趟；林三酒與斯巴安交換了壹個目光，點點頭，跳起來沖向了來時的方向。
　　“等等，這個給妳！”
　　她頓住腳步壹回頭，正好接住了壹個迎面飛來的小小黑影；斯巴安依然半蹲在地上，低聲說道：“它不需要妳的意誌驅使就能發動——小心點，還有，別驚動了地面下的東西。”
　　林三酒點點頭，來不及看那是什麽，轉頭就跑。
　　她匆忙之中沒有帶上手電筒，又怕【龍卷風鞭子】會打草驚蛇，只好叫出【能力打磨劑】照明；銀白光芒灑進層層重霧之中，隱約透出了霧氣後影影綽綽的景象，總算不至於叫她又絆上壹跤。她舉步維艱地走在壹地人體之中，輕聲叫了幾句“米姆”，卻始終沒聽見那男孩的回應。
　　她壹邊走壹邊檢查著地面上的人的面孔——看來她走對了方向，剛才被她和斯巴安翻動過的人，仍然原樣彼此依靠著躺在地上；從這兒再往前走，應該就是余淵所在之處了。
　　林三酒頓住了腳步，想了想，又掉頭回去了。
　　她既不為米姆著急，心底也仍然不願意從這片凹地底部走出去。即使她清楚不能聽從自己的意誌行事，但既然眼下什麽也沒看見，她也自然沒有了那種壹定要找著人的急迫勁兒。
　　擡起腳、在壹個個趴伏在地上的人體間找到空隙落下去，再重新擡起腳來——林三酒就這樣跋涉著，接近了她剛才與斯巴安分手的地方。在【能力打磨劑】被霧氣浸染得發蒙的銀光裏，她已經能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個熟悉的影子了。
　　她張開了口。
　　“斯巴安！”
　　林三酒聽見自己尖利的呼叫聲，突然在壹片寂靜中炸響了，刺穿了重重霧氣：“斯巴安！”
　　她楞在原地，嘴唇依然張著。
　　那的的確確是她的聲音，只不過不是從她的喉嚨裏發出來的。
　　不——更準確地說，那聲“斯巴安”其實也是從她喉嚨裏發出來的，但卻是她幾分鐘前找他時的呼喚聲——她當時的那壹聲呼叫，就像是被人錄下來、又重播了壹次似的，余音在灰霧裏遠遠近近地飄浮著，叫人辨不清聲源在哪兒。
　　林三酒只怔然了半秒就回過了神，然而斯巴安比她的速度更快，在她張口示警之前，那壹個高大人影已經驀然躍了起來，壹頭朝更深處的霧氣裏沖了進去，眨眼就消失了影子。
　　她顧不得打草驚蛇了，急忙壹揮【龍卷風鞭子】，灰藍濃霧頓時從眼前壹層層散開了，徐徐露出了前方壹片地面。
　　林三酒原本要追上去的腳步停住了。
　　緊挨著剛才斯巴安所在之處的地面上，骨殖般的灰白砂礫壹點點鼓了起來，慢慢破開，逐漸露出了壹片紫黑色。紫黑色從大地中越升越高，破開的沙土壹圈圈蕩漾開來，拱托著這個東西，壹直到這個龐然大物升得比人還高時才停住了。
　　沈沈的黑影慢慢扭過身體，仿佛看見了林三酒；隨即這密密麻麻的壹團東西，彼此配合著彎下腰，又朝她揮了壹揮其中幾條細長的影子。
　　她壹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渾身上下的肌肉壹點點松弛了下來，仿佛泡進熱水裏以後長長吐出去的那壹口氣。
　　自從末日降臨以來，她很少有這樣安寧放松的時刻，此時她甚至有點兒感激。
　　“過來。”那個東西沒有張口，沒有出聲，她卻真切地從思維中捕捉到了這兩個字。
　　林三酒從善如流地走了過去，在它身前的陰影中停下了。
　　……仿佛壹只離家太久，如今終於歸巢了的小鳥；她終於能卸下疲憊，重新永遠寧靜下去了。
　　在她仰起頭時，那東西垂下了無數絲絳般般的紫黑色陰影，輕柔地掃著她的頭臉，像柳條壹樣絲絲縷縷地撫過她的皮膚。
　　林三酒緩緩閉上了眼睛。
　　意老師仿佛在氣急敗壞地喊著什麽，遙遙地聽不清。
　　【防護力場】在外力擠壓侵蝕之下支撐不住，終於像玻璃壹樣迸碎了；她感到某個細細的東西正從失去了防護的地方，緩緩地爬進她的鼻孔。
　　它將會這樣沿著鼻腔壹直向上，直到爬入她的腦子裏……林三酒閉上眼睛，聽著紫黑色龐然大物輕輕地、不出聲地說道：“母王需要妳的養分。”
　　母王……
　　“是，”她低聲說，“帶我回家吧。”
　　她說話時，鼻腔中那細細的東西同時也加快了速度；當她被壹陣尖銳疼痛淹沒了的時候，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壹個電子合成的平淡女聲：“自主驅除模式開啟。”
　　什麽？
　　下壹秒，她只覺壹股強烈的、像電流壹樣猛烈的波動霎時穿過脊椎，直朝鼻骨處撲去；她在渾身戰栗之中剛剛睜開了眼睛，正好看見壹片細細黑影沖出了自己的鼻腔，伴隨著思維中壹道嘶叫，那黑影“啪嗒”壹下落在了地上。
　　林三酒這才恍然發覺她壹不留神，就忘了抵抗自己的意誌；她忙退了兩步，低頭壹看，只見地上幾條如同拉長了的人舌頭般的紫黑色東西，正扭動著，壹拱壹拱地鉆進了蒼白的大地裏。
　　她擡起頭，目光落在了壹座……壹座由同樣的紫黑舌頭所組成的人形上。
　　沒有比這更古怪的人形了。
　　不知多少條長長的“舌頭”彼此糾纏、裹結、扭曲在壹起，蠕動著顫抖著勉強形成了壹個腦袋架在壹個肩膀上的人樣；但它遠看時既像是無數死人血管打了結，又像是成千上萬條黑蛆在不斷翻滾。
　　無數紫黑舌頭像是意識到了剛才的失敗，猛地擰擺著朝她撲近了壹步，身體表面像波浪壹樣起起伏伏，霧氣中頓時浮起了壹股難以形容的腥氣。
　　她應該有所動作了，她應該叫出什麽特殊物品反抗了，她應該動了……
　　但林三酒只能楞楞地站在原地，與另壹個只想匍匐下去的意誌不斷廝鬥著，再度被陰影籠罩住了。
　　“轟”壹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壹下子砸散了她頭上那壹片陰影；無數黑蛆尖叫著在半空中炸開了，扭動著像肉雨壹樣紛紛灑灑地濺落下來。有的壹落地就飛快地鉆進了地面，有的被炸成了幾段，掙紮著不動了——林三酒終於能調動起自己的身體，急急地往後又退了壹段距離，回頭順著槍火聲壹瞧，不由叫出了聲：“米姆！”
　　“妳要被那東西鉆進臉裏了，妳也不反抗？”
　　其貌不揚的瘦小男孩匆匆從地上爬起來，手腳利落地拆下了地上的單人迫擊炮。
　　“妳不是去搬運那些昏迷的人了嗎，”林三酒啞著嗓子問道：“怎麽回來了？”
　　“我送回去了壹個人……出來時，我看見他們那樣趴在地上，老覺得太滲人了，剛才就壹個個地把他們都翻了過來。”米姆的臉色紅紅白白，更叫他不好看了：“結果不知翻到第幾個……壹個人的臉，臉突然掉了……”
　　不必他說下去，林三酒也明白了——見她點了點頭，米姆吸了壹口氣：“我不知道長官有沒有發現，就跑過來想報告情況。”說到這兒，他將東西壹股腦撞進戰鬥袋裏，四下壹看，頓時急了：“我長官呢？”
　　說來也巧，他話音壹落，不遠處前方的霧氣裏緊接著響起了壹道槍火聲。
　　“那是兵工廠單人炮的聲音！”米姆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長官也開槍了！他肯定是發現了不對！”
　　林三酒瞥了壹眼身旁仍有半人高、仿佛摔過的果凍壹樣的黑蛆堆，見它們似乎又要翻擰著重新聚在壹起，竟也有點頭皮發麻了。她叫出【戰鬥物品】，卡片在她手上迅速變化成了兵工廠單人炮的模樣，她像米姆剛才那樣把它往地上壹架，低聲道：“這堆東西交給我，妳去找斯巴安！我們現在最好不要再分開了，妳找到他就把他帶回來！”
　　男孩應了壹聲，塌鼻尖上全是壹片汗珠。在林三酒猛然傾瀉出的槍火聲裏，他擡腳就朝剛才那方向跑了出去——黑蛆堆在半空中不斷炸開、黏液伴隨著碎肉朝後飛濺了壹地，將趴伏在地上的人後背全給淋濕了。
　　眼見那堆舌頭般的黑蛆好像全都被打得稀碎了，林三酒才突然壹個激靈，從眼前這副景象中回過了神。壹個猜想在她腦海中成形了。
　　“米姆！”她騰地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叫道：“快回來！”
　　……第二聲槍響很有可能就是米姆自己的槍聲，只是又被重放了壹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