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令營結束後壹個月，在上海書展，妮妮來看我。
　　這次書展我們公司壹共有五場活動，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忙得不可開交。妮妮很貼心，迅速把自己也當成工作人員，每天都來幫著發宣傳卡，組織讀者入常末了，她還去心疼每個工作人員，遞水送飯，溫暖備至。後來我才聽說，第壹天，她其實身體不適，有陣肚子疼得站不起來，卻因為害怕給其他人添麻煩，壹個人偷偷躲起來休息，沒跟任何人說。
　　她就是這樣壹個女孩，倔強，堅強，善良。我毫不懷疑，不管她跟誰走在壹起，若遇到壞人，只要她當妳是朋友，她就絕對是那種“妳先閃，我斷後”的人。
　　在夏令營裏，她是第壹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女孩。因為還沒開營，她就在夏令營微博上叫囂著要收拾某個“免費營員”，那條微博只有八個字：“如果敢來，就整死她。”
　　壹時，工作人員都很緊張。“沒事。”我說，“妳們放壹萬個心，她來了，保證是最義氣的那壹個。誰也不會欺負。”
　　她來了，也真沒惹什麽亂子。開營那天，作為營員代表，她還帶領大家宣誓。我註意到她壹直緊握著旗子，聲音還帶點顫抖。
　　我以為這只是緊張，後來卻漸漸發現，她經常是這種狀態。每天她都帶著帽子，帽檐壓得很低，說話的時候身體總是左擺右晃，眼神不住閃躲。
　　我第壹個就找她聊天。她從頭到尾給我講了壹遍自己的故事。坦白說，她的故事驚到了我。從12歲到16歲，壹個小小的女生，經歷得比很多成年人還多。有些事情，她講得投入；有些則眼神飄忽，然後看著我認真地說：“我不記得了”，“我忘了，真的。”
　　我願意相信她忘了。我們人生裏的很多噩夢，但凡闖過，便真的希望能睡醒之後就全都忘光。可記憶無法刪除，就算妮妮刻意不提，但還是處處表現得極其沒有安全感，對周圍的壹切抱有恐懼，甚至歇斯底裏。
　　夏令營的第壹天，她就跟同屋女生鬧了別扭。
　　中午她突然說錢包不見了。她站在房間裏直跺腳，壹個勁兒地告訴工作人員自己絕對沒把它帶出房間，肯定是被偷了。話裏話外，都直指同屋的女生。但是後來她又突然想起自己把它塞進了背包的夾層裏。
　　第二天，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壹次。下午大家坐在壹起，關了燈剛要做心理遊戲。她忽然尖叫，說自己的立拍得相機不見了，明明放在包裏的，壹定被誰拿走了。她掃視大家，壹會兒顯得咄咄逼人，壹會兒又沮喪得不行，後來工作人員提醒她是不是放在房間裏了。
　　她聽了這話掉頭跑回房間，回來的時候，顯然松了壹口氣說：“唉，找到了。”
　　她對陌生的人，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我註意到，與她聊天的時候，她最喜歡跟我重復的話是：“我現在變好了，我很好，我真的沒事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
　　可我們的夏令營結束後，她又馬不停蹄地去參加了另外兩個夏令營。
　　我問過妮妮媽媽兩個問題，第壹，既然覺得妮妮已經變好了，為什麽還要不停地讓她去參加各種活動，她媽媽答：怕她暑假寂寞；第二個問題，如果回到妮妮12歲，她還是不聽話，妳還會把她送到行走學校嗎？她媽媽答：死都不會，那是我壹生中最後悔的事。
　　讓我心痛的是，媽媽的醒悟，是以妮妮的成長為代價的。這個代價，真的有點大。
　　妮妮的媽媽愛寫博客，她總是說，希望別人讀到她的博客，不再犯和她壹樣的錯誤；希望那些有問題女兒的母親，都能懂得如何跟女兒相處。
　　妮妮的媽媽很漂亮也很有氣質，妮妮說：媽媽是我的偶像。我也去看過她媽媽的博客。媽媽像壹個守候者，壹直在等，等女兒放學回家，等女兒說“媽媽我愛妳”，等女兒有進步……她總和妮妮說“媽媽愛妳”、“別讓媽媽失望”，以達到不斷提醒的目的。以至於妮妮也養成了習慣——沮喪、不自信，常常回憶過去她會突然在qq上給我壹些她媽媽寫的日記，然後悲傷地對我說：“饒雪漫，我以前真對不起我媽。”
　　夏令營結束時，我對妮妮說：“妳和妳媽現在應該做的，不是檢討過去，而是向前看。妳們之間的問題是，愛得太用力了。”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說：“妳真神，我倆真的總是為以前的事互相道歉，然後抱頭痛哭哦。”
　　我對妮妮說：“媽媽的人生，不全是為了妳的，妳的進步，也不全是為了媽媽的。”
　　她半天沈默不語。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我的意思。如果真懂了，是悲傷還是釋懷？
　　過去已經過去，如果真的無法壹鍵刪除，就將其暫存在盡量可以不碰到的地方吧。我親愛的孩子，我只想對妳說，往前走，別回頭。這應該是妳目前最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