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當年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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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廣州氣溫高居不下，已是傍晚，全城也只有白雲山上才有些涼意。白雲山是個好地方，羊城八景占了三個：蒲澗濂泉、景泰僧歸、白雲晚望。
　　白雲晚望在山頂公園羅傘頂之巔，依山臨崖，由觀光臺與晚望亭兩部分組成，自元代起便是欣賞夕陽俯瞰夜景的最佳地點。此刻，四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攙著壹位極有氣派的老人正朝著晚望亭拾級而上。
　　“幹爹，要不要再歇歇，妳……”
　　“不用，咱們加把勁，馬上就到了。”老韓興沖沖地的，伸手按住隱隱作痛的胸口，臉上卻掛著掩不住的興奮和欣喜，“五十年沒來了，不知當年藏的那東西還在不在。”
　　行到山徑旁邊的壹片樹林裏，老韓好壹陣觀察和腳步丈量，在壹棵老樹旁站定，擡起頭看著那些虬結的粗壯枝幹，“誰上去給我掏掏那個樹洞，如果沒記錯，當年我藏了兩塊光洋在裏面。”
　　壹說爬樹，大家都開始推辭，陸鐘從小就不擅長爬樹翻墻這類遊戲，梁融太胖行動不便，單子凱借口穿的是皮鞋，幾個大男人推三阻四，最後是司徒穎二話不說，脫下鞋打著赤腳不過兩分鐘就爬了上去，靈活得像練過輕功。
　　“幹爹，我厲不厲害？”司徒穎拿著兩枚已經烏黑的銀元送到老韓前面請賞。
　　“好女兒，數妳最厲害。”老韓笑瞇瞇地接過銀元，掏出雪白的手絹來擦了擦上面經年的汙漬，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唏噓不已：“這是當年我在廣州城裏賺到的第壹筆錢，我記得很清楚，是用的假馬脫緞之術。當時年紀還小，想著存個好彩頭，日後在廣州城裏再做局也會像那個局壹般順利，沒想到這麽多年它還在這裏。可惜，我再也爬不上這棵樹了。”
　　“師父，假馬脫緞是個局吧？”陸鐘追問道。
　　“天色不早了，咱們先上去再講。”老韓小心地把銀元包好揣進口袋，大手壹揮，指著山頂的小亭子。
　　高峰在望，壹行人又回到山徑上，好在剩下的路不多了，十分鐘後大家便登上了晚望亭。果然是好風景，遠處的珠江像條閃光的緞帶，自西向東蜿蜒迂回，近處是高高低低的現代建築，甲殼蟲大小的汽車密密麻麻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壹派繁榮昌盛的景象。眾人站在山頂，聞著植物清香的空氣，倚欄長望。
　　“還是不壹樣了。”老韓臨風遠眺，心中百感交集。他少年時代的廣州，珠江寬闊得像大海，當年他混跡的西關也是商鋪林立，熱鬧非凡。
　　“那邊，曾有過全廣州城最早的車行，能在那裏買車的，全都是真正的有錢人。”老韓指著遠處的壹條街。
　　當年的老韓還不到二十歲，因膽大心細道上聞名，而且為人豪爽，人稱韓少。韓少來廣州時在壹家客棧落腳，客棧老板忠厚老實，有個很漂亮的女兒。人說壹家有女百家求，客棧老板自然得好好挑個女婿，可壹位開車行的老板卻仗著自己財大氣粗，要強娶這位姑娘，姑娘不從，兩家因此結下了梁子。車行老板請了不少黑道白道的人來為難客棧父女，陰魂不散。
　　韓少看不過眼，決定出手幫他們出口惡氣。某日，他打扮成富家公子，領著兩名臨時雇來的小廝，去了那位老板經營的車行。韓少自稱是剛來此地省親的富商之子，看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定下了壹輛車。不過他家請的司機要過兩天才到，所以請車行的人幫忙開回府，順便拿錢。
　　老板壹看韓少那派頭，絲毫沒有起疑，不僅滿口答應，還親自開車送他回去。車路經壹家銀樓前，韓少忽然想起今天是母親的壽日，提出要去銀樓買點首飾。車行老板欣然同意，乖乖地留在車上，還畢恭畢敬地對韓少說了聲您慢慢挑。
　　韓少當然慢慢挑，左看看右看看，銀樓掌櫃見他氣度不凡，開著大汽車來還帶著兩個隨從，自然是奉為貴客，把鎮店之寶都拿了出來。挑了好壹會兒，韓少看中了壹對二兩重的龍鳳金鐲和壹枚祖母綠戒指，卻說不知母親是否喜歡這款式，想拿回家給她看看再做定奪。還沒給錢就把東西拿走可不合規矩，不過少爺說他家就在附近，可以把車停在銀樓少刻就回。廣州城裏開得起車的大多是官家子弟，掌櫃不敢得罪，便答應了。韓少是從旁門走的，車行老板沒看見他，事實上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見過他。後來的事不用猜也知道了，銀樓老板久不見韓少回來，很著急，就去找門口少爺的司機詢問，車行老板自然壹問三不知。兩人氣急敗壞爭執不下，還鬧到了官府裏。銀樓的後臺也非同小可，這筆損失最後還是落到了車行老板身上。
　　“那枚祖母綠的戒指我送給客棧老板的女兒了，給她當嫁妝，那兩只鐲子賣了幾十個大洋。那老板的女兒，是全廣州城裏最漂亮的姑娘。”往事依舊歷歷在目。
　　“幹爹，您是不是跟那位姑娘有私情？要不怎麽送她那麽厚的禮做嫁妝呢？”司徒穎牙尖嘴利的毫無顧忌。
　　“什麽叫私情，咱師父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哪個姑娘不是人見人愛，哭著喊著要嫁給他。師父，對不？”梁融抓住時機拍了個馬屁。
　　“現在回想起來，那連初戀都不算，我們甚至沒有挑明。”老韓並不遮掩。
　　“既然是初戀，為什麽您不和她在壹起呢？”梁融想不明白。
　　“兵荒馬亂的世道，並不是喜歡誰就可以在壹起的。”老韓嘆了壹聲，那種無奈怕是只有他和陸鐘才明白。
　　全世界的職業中，老千絕對是歷史最悠久的壹種，自從人類有智慧以來，就有人以行騙為生。幹這行錢雖賺得多，但並不快樂，因為在老千的世界裏只有兩種人，可以騙的，不可以騙的。壹個真正優秀的老千必須跟所有親人斷絕來往，不能有兒女私情也不能有天倫之樂，要像冰壹樣冷酷，這樣才不會在失手後連累親人朋友。對於打算當壹輩子老千的人來說，這些全都是必須的。所以老韓終生未娶，他對陸鐘也是這樣要求的。
　　“師父，您不是說這個局叫什麽假馬脫緞嘛。怎麽沒有馬也沒有緞呢？”陸鐘關心更多的，還是騙術。
　　“沒有馬有汽車，沒有緞也有金鐲子。假馬脫緞是個明代老局，記錄在壹本清代古籍《杜騙新書》裏，其中不少騙局跟現在的局道理相通，我也是舉壹反三而已。”老韓說完這番話，又咳了起來。
　　“幹爹，咱們休息壹下就下山吧。您約了段老前輩今晚見面，別錯過了時辰。”司徒穎心疼幹爹，趕緊去旁邊的茶攤上買來壹杯清茶給他潤喉。雖說是幹爹，可她對親爹也沒這麽關切，就像老韓自己說的，上輩子司徒穎壹定是他的親閨女。
　　壹輪明月掛在天邊，夜色濃艷，山下的燈火漸漸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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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荔灣湖公園，曾是壹千多年前南漢王劉長的禦花園昌華苑故地，如今坐落著聲名遠播的泮溪酒家。解放前，粵人李文倫此創辦了壹家充滿鄉野風情的小酒家。當時，附近有五條小溪，其中壹條名為泮溪，酒家也以溪為名。酒家創辦之初正是老韓當年闖蕩羊城的時候，他對廣式點心的熱愛正因這小酒家而起，幾十年來無數次重返廣州，每次都會來這裏大快朵頤。
　　如今的泮溪酒家已不像解放前那般簡陋，早在六十年代就開始接待國家領導人和外賓，人稱“廣州釣魚臺”。酒樓的大門上掛著壹副對聯：
　　泮水漾清池勝地風光留客醉，溪泉鄰上苑荔灣景色駐春暉。
　　老韓不論衣食住行都講究派頭和來頭，這間酒家真是深得他心，所以這次宴請段七也定在了這裏。其實他心中也有隱憂，這把老骨頭越來越不中用，怕是來壹回少壹回了。
　　服務員帶著壹行人來到早已預訂好的包間，沒想到段七已經先到了。
　　桌上擺著幾色點心和壹壺茶，壹個男人坐在那裏，光頭，穿著深色的衣衫，瘦得像件酸枝木家具，既不動也不說話。但就是這樣壹個人，只要看上壹眼，就永遠無法忘記。
　　陸鐘很驚訝。他就是段七？師父口中叱咤風雲過的人物，可他端著茶杯的手為什麽會顫抖，還有他的腿……
　　“老七，妳的腿呢？”老韓驚愕地看著段七的下半身，從膝蓋以下什麽也沒有了，壹對義肢靠在椅子旁邊。
　　“韓老大，別來無恙。妳還是那樣，喜歡熱鬧。”段七並不回答，笑著看了眼老韓身邊的幾個年輕人，這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妳的腿呢？”老韓盯著段七的腿看了又看，腿跟義肢接觸的部分已經磨得生出了繭。段七年少時是南少林的武僧，渾身都是功夫，還俗後入了江相派，壹直是道上出名的火將，後來拜了師爸，練得壹手老辣千術。
　　“早幾年遇到了硬點子，抓到我出千，廢掉了兩條腿和壹只手，怕妳們笑話就誰也沒說，金盆洗手了。”這番話段七說得雲淡風輕，可在場的人都能想象當時的情況有多慘烈。
　　老韓不說話了，眉頭擰成疙瘩。
　　“別覺得我可憐，出來混這種事見多了，我給人看場子時，抓到出千廢掉手腳的也有，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技不如人。”段七依然是硬邦邦的腔調，雖然也是老頭，但他給人的感覺和駝爺截然不同。混在江湖，有些人以軟著稱，不論跟誰混都能當萬金油，有些人卻以硬著稱。陸鐘覺得，就算閻王爺站在段七面前，他也是這副面孔。
　　“咱們好久沒見了，來，先吃點東西，慢慢談。”老韓沈住了氣，他很清楚自己此番到來的目的。
　　白兔餃，白灼蝦，糯米雞，上素腐皮卷，牛肉燒賣……老韓忘了醫生讓他忌口的叮囑，把愛吃的全都點了個遍，直到服務員說再點下去桌上怕是要擺不下了才罷手。東西上得很快，年輕人全都餓了，吃得很香。尤其是梁融，他本就是廣東人，這裏的點心簡直樣樣稱心，正好敞開了肚皮風卷殘雲，桌上的小蒸籠很快堆成了高樓。
　　禮多人不怪，在飯桌上點多幾樣菜也有同樣的效果。段七也吃了不少，不過依然是眉頭深鎖著。
　　“老七，這次我們來廣州，壹來散心，二來嘛……前不久我去了趟南平，老駝子讓我向妳問好。對了，九妹子呢，怎麽不帶她來，我也有幾十年沒見過她了。”老韓決定先不提借書的事。
　　“師妹她，兩年前就死了。”段七的聲音終於軟了壹些，“韓老大，不怕妳笑話，我這些年過得不怎麽樣，早茶都好久沒飲過了。師妹在的時候日子還好壹點，有她照顧，再難過的日子也不覺得苦。是我沒用，她生了那麽重的病居然不知道，等到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我辜負了師爸的托付，沒讓她享到福。”
　　“九妹子她……”老韓話剛出口就被段七打斷了。
　　“人已經去了，再說什麽都沒用了。好在我還有個兒子，現在兒子也生了閏女。這孩子，長得很像師妹。”段七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意。
　　“原來妳都做爺爺了，真是恭喜。我和老駝子都享不到這樣的福了。”老韓再也吃不下去了。
　　“最近遇到了壹點麻煩，我有個不情之情。”段七忽然停下筷子，定定地看著老韓。
　　“妳我之間但說無妨。”老韓意識到段七遇到了很大的麻煩，他這輩子從沒求過人，就算窮到要飯，也不會開口跟人借錢。
　　C
　　被廢掉手腳的段七再也不能當老千了，不僅是賭桌上不能去，就連普通人的工作也做不了。除了個別眼光獨特的老板，誰又會用壹個殘疾人呢？
　　精益行的老林老板就是這樣壹個眼光獨特的人。雇傭壹個殘疾人並非沒有益處，至少可以幫他減免稅金，殘疾人的薪水也比正常人低得多，兩相比較，這是很劃算的壹件事。老林老板曾跟段七打過牌，知道他眼光毒，少有人能在他眼皮下做手腳。精益行做的是名表和名貴首飾的生意，保安工作自然要緊，段七雖手腳不便，但那雙眼睛還能派上用場。老林老板安排他看守監控，人多的時候也去店內巡視。
　　用段七的話說，老林比他丈母娘還吝嗇，微薄的薪水，還得不遲到不早退不請假才不克扣。段七的兒子多年前因工傷致殘，媳婦也跟人跑了，段七的那點錢不僅要養活自己，還得養活兒子和孫女。孫女沒有母親照顧，身體不太好，每次生病住院段七就得把老婆留下的嫁妝首飾當壹件，現在，那點家底也所剩無幾。
　　今年年初，老林退休，把生意交給了兒子小林。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小林比他老爸還不地道，不僅不把段七放在眼裏，隨意克扣工資，還想出壹個損招，要陰他壹把，順便賺上筆大的。
　　為了自保，段七在老板辦公室裏安裝了監聽，公司的很多秘密他都知道。前不久他聽到了小林和壹位保險公司經理的密談。為打響知名度，小林花費巨資從瑞士引進了壹塊天價名表。天價名表當然要上保險，小林計劃自己偷走那塊表，然後騙取保金。此事必然掀起軒然大波，廣告效果有了，表也還在自己手上，錢也賺到了，還可以借口辦事不利，壹腳把早就看不順眼的段七給踢掉，連養老金都不必付，壹舉四得。不過這個計劃暫時還處在設想階段，小林需要物色壹個最佳的執行者，不會走漏風聲，也靠得住。
　　“我壹個人倒也不怕，大不了餓死，我只是擔心兒子和孫女。韓老大，我知道妳最有辦法，能不能幫我個忙？”平生第壹次開口求人，段七顯得極不自然。如今的他已經懂得錚錚傲骨不能當飯吃，有些東西比面子可貴得多。
　　“老七，妳放心，這事我壹定幫妳擺平。”老韓握住段七那顫抖不止的右手，盡量克制住眼中的憐惜不要流露太多。說完，他回頭看了眼陸鐘。
　　陸鐘早已放下了碗筷，師父的事就是他的事，陸鐘了解老韓的為人，江相派的嫡傳門人最講義氣，就算不為秘籍，他也會出手相助的。沒想到此番廣州之行，並不能成為度假之旅，從這壹刻開始就要進入狀態了。
　　散席後，梁融容光煥發地提前離開了，誰都能看出他是忙著去見網友。
　　回酒店的路上，老韓很有信心地拍了拍陸鐘的肩膀，說：“好好幹，讓那個想要不勞而獲的小子好好交上壹筆學費。”
　　老韓還提到當年駝爺和段七的英雄事跡：解放前，他們籌措過壹大筆錢捐給國家抗日，也曾從日本人手中救過不少江湖中人。當年的轟轟烈烈其精彩程度絕不亞於任何壹部電影。身為正道中人不屑的老千，可在老韓的眼中，他們絕對當得起英雄這兩個字。
　　陸鐘壹貫地沈默著，二十年後的自己會是怎樣，像師父，像駝爺，還是這位段七前輩？時代畢竟不同了，他是否能走出壹條全新的，截然不同的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