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五章 愚者千慮必有壹得

　　梨香院附近的壹座假山上。
　　王夫人命幾個丫鬟仆婦各自守住路口，領著薛姨媽拾階而上，來到了山頂的涼亭裏。
　　用帕子各自擦出壹塊條凳，姐妹兩個相對而坐。
　　見王夫人欲言又止，薛姨媽不由連聲催促：“這都什麽時候了，姐姐還有什麽不能跟我說的？”
　　那肯定是有的，比如主動將寶釵推給焦順這事兒，王夫人就打死也不敢讓薛姨媽知道。
　　也正因如此，她才壹直拖著不願意讓寶玉寶釵和離——寶釵如今在榮國府裏，同薛姨媽最多偶爾見上壹面，將事情泄露出去的幾率還不大，倘若是和離回了娘家，成日介與薛姨媽待在壹處，誰敢保證她能嚴守這個秘密？
　　壹旦此事爆發出來，且不說姐妹兩個必然反目成仇，只怕焦順受了牽連，也要怨上自己個始作俑者了。
　　她想方設法拖延時間，就是想要找到壹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結果卻壹直苦思無果，直到剛剛探視寶玉時，才突然冒出壹個荒唐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再怎麽荒唐的辦法也比沒有辦法要好！
　　深吸了壹口氣，王夫人正色道：“和離的事兒，其實我已經考慮了許久，說實話，要沒有先皇指親這件事兒，我早答應她了，可問題是，就算再怎麽低調，先皇指親的事情始終在頭上懸著。”
　　“即便宮裏頭不會追究，只怕也沒有那個正經人家會冒這個風險——敢冒這個風險的，就怕不是奔著人來的！若是不想再所托非人，到最後寶丫頭恐怕只能在家裏孤苦終老了。”
　　薛姨媽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在聽說寶釵要和離的時候，她頭壹個念頭也是想要勸阻。
　　可是……
　　“可不和離又能怎得？”
　　她無奈嘆氣道：“寶玉聽了咱們的議論，只怕兩人往後更是覆水難收了。”
　　想到鶯兒的建議，薛姨媽嘴唇微微顫了幾顫，最終卻還是沒有張這個嘴，倒不是因為她自己和焦順的關系，主要是不忍心壞了探春的姻緣。
　　這時就聽王夫人壹咬牙道：“那就幹脆別收！”
　　薛姨媽聞言壹楞，莫名其妙道：“什麽意思？”
　　就聽王夫人壹字壹句的道：“大夫不是讓寶玉修身養性清靜無為嗎？他自己本來就被那些道理禪機迷了心竅，索性咱們就成全了他，由著他去寺廟道觀修行——東府有個賈敬，我們西府再出個寶玉，也算不得什麽！”
　　她先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但那都是賭氣，現在聽著卻像是真的。
　　薛姨媽有些難以置信的盯著姐姐：“妳、妳當真舍得？”
　　“我就不舍得，他難道就能消停了？”
　　王夫人說著，忍不住落下淚來，因帕子臟了，只好拿袖子去擦，可卻是越擦越多：“他貫是個不省心的，這才剛壹回來，就又險些死過去，真要是讓他待在家裏，只怕我早晚要白發人送黑發人，與其如此，還不如讓他按照自己的意思，想怎麽活就怎麽活！”
　　薛姨媽見狀，也唉聲嘆氣的跟著掉了幾滴金豆子，不過等到心境逐漸平復下來，才漸漸覺察出了問題所在。
　　於是忍不住質疑道：“可就算是寶玉出了家，寶釵壹個人在妳們府上，最後還不是要孤苦終老？”
　　王夫人沈默了片刻，然後圖窮匕見：“那要是讓寶玉出家的同時，再設法給寶釵壹個依靠呢？”
　　薛姨媽壹時沒聽懂，什麽叫先讓寶玉出家，然後再給寶玉壹個依靠。
　　“咱們女人靠的是什麽？”
　　好在王夫人也沒有要打啞謎的意思，緊接著便道：“要麽嫁得好，要麽母憑子貴！”
　　“妳是說，讓寶釵先給寶玉生個兒子？”
　　這是薛姨媽原本的想法，但在了解了寶釵的追悔，又誤打誤撞讓寶玉聽到之後，她這個想法不說是蕩然無存，起碼也已經搖搖欲墜。
　　現在王夫人也提出這話，她不由為難道：“可眼下寶釵壹心想要和離，寶玉又才剛……怕是沒那麽容易——況且大夫不是說，要讓寶玉修身養性嗎？”
　　王夫人滿面苦澀，如果可以的話，她自然也希望寶釵能懷上寶玉的孩子，延續兒子的血脈。
　　可問題是打從把寶釵推給焦順起，她就沒可能也沒資格再撮合兩人了，否則寶釵壹旦惱了，把事情捅破——哪怕只是告訴薛姨媽壹個人，也會帶來無法承受的後果。
　　所以……
　　“也未必就壹定要是寶玉的。”
　　“妳說什麽？！”
　　薛姨媽下意識站了起來，震驚無比的看向王夫人，讓兒媳婦懷上別人的孩子，這、這這這真的是壹個做婆婆的人，能說出來的話？！
　　哪個當婆婆的能忍受這樣的事？！
　　“妳先不要激動。”
　　王夫人擡手虛壓，示意薛姨媽稍安勿躁，然後無奈道：“寶釵壹心想要和離，又豈肯再為寶玉懷孕生子？再說寶玉這身子骨，只怕暫時也經不起折騰了。”
　　“可、可是……”
　　薛姨媽腦袋裏亂的壹鍋粥仿佛，她是萬沒想到，王夫人會主動提出這種辦法，結巴了半天，才勉強想到了壹個反駁的理由：“寶釵怎會答應這樣荒唐的事情？”
　　“別人她自然不願意。”
　　王夫人盯著薛姨媽的眼睛，壹字壹句道：“可要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呢？”
　　“朝思暮想的人？”
　　薛姨媽的表情先是驚訝，繼而駭然，最後騰壹下子跳江連起來，胡亂揮動著雙臂激動道：“姐姐怎麽也說這樣的胡話？！別人不知道，妳難道不知道我和暢卿……再說妳不是也和他……”
　　鶯兒想讓寶釵頂替探春，雖然荒唐，但還算有情可原——姐姐這知根知底的人，怎麽也好意思跳出來說這樣的話？！
　　“也？”
　　王夫人詫異道：“還有誰跟妳說過這話？”
　　“沒、沒別人。”
　　薛姨媽自然不會出賣鶯兒，當下又把話題扯了回來：“這不成，絕對不成！這要是讓人知道了，我們母女倆還怎麽活？！”
　　“即便沒有這事兒，單只是咱們兩個和暢卿的關系，難道就能見得了光？！”
　　王夫人反駁了壹句，然後又掰著指頭道：“之所以選他也是逼不得已，壹來寶釵心裏早就認準了他，勸說起來還容易些；二來他也是咱們最能信得過的人選，至少絕不會為此要挾什麽；三來嘛，他若做了孩子的父親，肯定也會暗中照拂她們母子二人，這壹來寶釵也算是有了依靠。”
　　聽完這三個理由，薛姨媽也不由沈默了。
　　綜合盤算下來，焦順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問題是自己和他的事情……
　　“唉～”
　　這時王夫人嘆息著站起身來，走過來挽住薛姨媽的手，淚眼婆娑的道：“妳以為就壹人為難嗎，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薛姨媽以為她是想說，自己身為婆婆也是同樣的心理，但婆婆和母親到底是不壹樣的，何況這事兒本就是王夫人主動提出來的，接受起來自然也更容易。
　　不想王夫人緊接著就來了句：“妳道這回元春省親是做什麽來了？”
　　“做什麽？”
　　這個彎兒轉的實在有些急，薛姨媽有些跟不上王夫人的思路。
　　“實話不瞞妳說，先前我們去焦家的時候，恰巧撞破了壹樁天大的秘密……”
　　王夫人將自己與探春，湊巧撞見容妃被吳太後打包送給焦順，然後焦順急著進宮退還，又在元春的謀劃下與吳太後發生了關系的事情，刪繁就簡的說了壹遍，只聽的薛姨媽都傻了。
　　她在家雖談不上歲月靜好，但也幾乎從未操心過外面的事兒，哪裏想的到就在皇帝停靈的時候，後宮裏竟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等到再聽說吳太後為求完全，反過來意圖拉元春下水時，薛姨媽的腦袋就更亂了。
　　然後她又聽到了更加荒唐的戲碼，探春和王夫人為求自保，也為了保住賈元春的性命，主動向兩位太後投誠，接下了拉元春下水的任務。
　　而這次重啟嬪妃省親計劃，就是為了方便她們下手！
　　這、這這這……
　　薛姨媽感覺腦子有些不夠用了，瞠目結舌了好半天都沒能緩過勁來。
　　“唉～”
　　王夫人又是重重壹嘆，抹淚道：“寶釵那邊兒好歹不用妳出面做這個惡人，元春這事兒可是要我這做母親的親自出面……”
　　“姐姐！”
　　薛姨媽是最看不得別人受苦的，原本還以為自己是最大的苦主，如今發現王夫人所承受的痛苦還在自己之上，心態頓時就有了轉變。
　　反手握住王夫人的柔荑，眼淚汪汪的道：“方才是我錯怪妳了，原來妳、原來妳……唉，為什麽受苦受難的總是咱們？！”
　　王夫人幹脆撲上來與她抱頭痛哭。
　　雖然她不無算計薛姨媽的意思——主要是為了遮掩自己將寶釵推給焦順的事兒，只要這事兒在薛姨媽這裏過了明路，以後即便寶釵再說出來，造成的影響也就有限了。
　　但這大放悲聲卻也不是假的，過了半輩子頤指氣使的好日子，誰承想最後卻要把兒子送去廟裏當和尚，然後再親手將女兒和兒媳推給情人……
　　自己怎麽就淪落到了這步田地？！
　　兩人抱頭痛哭了壹陣，王夫人率先冷靜下來，壹邊抹淚壹邊又叮嚀道：“這事兒妳可千萬別說出去，不然咱們幾家怕是都要抄家滅門了！”
　　薛姨媽也知道事關重大，連忙點頭應下。
　　“連寶釵也要瞞著！”
　　王夫人又再三叮嚀，若不是急於讓薛姨媽認同自己的計劃，再加上兩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她連薛姨媽都不會告訴。
　　薛姨媽又再三立誓保證，王夫人這才算放心，然後突然來了句：“那我就悄悄操辦去了？”
　　薛姨媽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當下又壹臉愁苦，好半天才悲聲道：“這叫什麽事兒啊，罷罷罷，以後我再不見他了。”
　　頓了頓，目視王夫人：“姐姐最好也和我壹樣，咱們就當是、就當是壹場夢吧！”
　　說著，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就算是答應了。
　　王夫人心裏的大石頭落了地，口不應心的敷衍了兩句，正準備與薛姨媽從假山上下去，薛姨媽忽然又想到了壹個問題，忙問：“寶玉那邊兒又該怎麽說？他要是事後鬧將起來，咱們如何收場？”
　　“這個……”
　　王夫人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但事情都已經推進這壹步了，她總不能說自己沒想過，於是只好先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道：“妳只管放心，我肯定會安排妥當的。”
　　聽王夫人這麽說，薛姨媽也就沒有再問。
　　殊不知這天夜裏，王夫人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冥思苦想也沒個主意。
　　她之所以能想到讓寶玉出家，再讓寶釵給焦順生孩子的主意，主要也還是因為先前琢磨了半個多月，後來又恰逢王熙鳳產子，寶玉需要修身養性清靜無為，才壹下子靈感爆發所致。
　　屬於愚者千慮必有壹得的那種。
　　但要讓她短時間想再個對策出來，可就真是難為她了。
　　好在轉過天到了四月十四，和上次壹樣在迎駕名單上的焦順，便帶著史湘雲提前到了榮國府。
　　聽說寶玉因為壹路舟車勞頓，在得知賈璉已經平安出獄後，壹下就給病倒了，焦順和史湘雲自然要來怡紅院裏探視壹番。
　　王夫人便趁機將焦順請到僻靜處，將自己的奇思妙想和遇到的困難，全都壹五壹十的說了。
　　焦順本是沖著賈元春這個皇太妃來的，哪裏想到還有意外之喜？
　　當下將王夫人攬在懷裏，搓圓揉扁的狎戲。
　　王夫人軟泥也似的任施為了壹番，才嗔怪道：“老爺還不快快住手，我和妹妹已經約好了，往後再不見妳。”
　　“還有這等事？”
　　焦順眉毛壹揚：“那妳找機會替我約她見上壹面，我當面和她把話說清楚。”
　　王夫人早知道他不會這般輕易放手，因此壹點也沒覺得意外，而是直接岔開話題道：“寶玉的事情，妳可有主意？”
　　“妳當真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
　　王夫人嘆道：“妳瞧他寶玉那樣子，再要跟寶釵互相折磨下去，還活不活了？”
　　頓了頓，又道：“再說了，若不趁機遮掩住妳和寶釵的醜事，萬壹被我那妹妹知道了，只怕以後就真不見妳了。”
　　“既然如此。”
　　焦順見她果然已經拿定了主意，這才道：“那咱們不妨試著化被動為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