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江水紅楓與先生訓誡

　　晏幾道凝視趙戎，沈默了會兒。
　　他拍了拍袖子，隨後，伸手指著之前遞給趙戎的那疊紙稿。
　　“這些功課文章，老朽又幫妳批改了下，另外幾本書，有的是老朽這些年來收藏的壹些儒經註釋的孤本，有的是平日裏有感而發寫的壹些心得體會，妳回去後要認真研習。”
　　晏幾道微微停頓，擡目瞧了眼垂手傾聽的趙戎，又道：“回書院之後，妳要認真上藝學先生們的課，他們都是六……七藝方面的大家，子瑜妳切不可憑著天賦而驕傲自滿，要虛心請教，若是經義藝學有什麽不懂的，也可以隨時來問老朽。”
　　趙戎原本平靜的表情，忽的神色壹動。
　　晏幾道這番話語的意思，與趙戎之前壹直預計的某些事情有沖突。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語氣疑惑，“先生，妳不留我下來嗎？”
　　按照趙戎剛剛在來楓林小院路上的設想，晏先生在得知他做的那些事情後，不是應該立即內定他為門下的弟子，回到書院後也經常帶在身邊，悉心輔導，培養感情。
　　等到壹年的學子期過後，在林麓書院的收徒大典上直接收為門內弟子嗎，哪裏會給其他先生染指的機會。
　　雖然這些想法略微自戀，但是趙戎覺得這是人之常情，這點私心不算什麽。
　　畢竟他本就是晏先生舉薦進書院的，又有大楚國師的那壹層關系在——趙戎自己清楚他其實並不認識什麽大楚國師，但是晏先生肯定不是這麽想的不——其實在這林麓書院之內，趙戎最天然親近的先生應該就是他。
　　而且除了特長生那種情況，這種提前內定新學子的事情，在書院歷屆新學子中都有發生，甚至也是不少書院學子求之不得的事情，畢竟能被書院先生提前內定，那也至少是個入室弟子……趙戎覺得其實就類似於他前世大學裏的學霸保研。
　　只是現如今，晏幾道的這壹番話，並不像是要將趙戎帶在身邊好好栽培並內定他的意思。
　　更像是壹個醇厚長輩在分別前，對抱有極高期待晚輩的諄諄教誨……
　　晏幾道聞言，沒有立馬回答。
　　他背手走到楓樹下，伸出壹只手，輕輕撫摸著樹身，忽然道：
　　“子瑜，妳見過江楓之景嗎？”
　　趙戎搖頭。
　　晏幾道擡頭望楓，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眸之中此刻落滿了楓紅，他喃喃聲語。
　　“老朽的家鄉在雲夢洲，江畔農家，年少時讀書，擡頭入目處，便是江水楓葉……
　　江天遼闊，岸邊楓林延綿不絕，涼風壹起，楓葉飛舞，江草倒伏，沙響如歌，又倒映在滔滔江水之中，半江瑟瑟半江火紅，晴日如霞，雨日如血。
　　若逢殘陽夕照，漁歌唱晚，落日，晚霞，秋楓，江水，漁燈，層層鋪染，融成壹片……”
　　晏幾道輕輕壹嘆，“怎麽揉眼，都分不清它們各自是染上了誰的紅。”
　　他轉頭對趙戎道：“那時年少離家，草鞋書箱，意氣風發，沿著江畔徒步北上，壹路逆流，去往雲夢洲惜陰書院求學，那時才發現，並不是所有的江畔，都像家鄉那般種滿紅楓，於是便想著，以後學成歸來，定要叫那些山下帝王為我這個農夫之子，在歸鄉的路上，栽滿江楓，恭喚先生歸也……”
　　晏幾道話語壹停，目光上下端詳著趙戎的年輕面容，重重吐了口氣道：
　　“後來在惜陰書院求學，數載光陰……子瑜，妳可知，當時的我，最想走哪條大道嗎？”
　　趙戎抿嘴片刻，輕聲道：“不是六藝儒道。”
　　晏幾道目光閃過贊嘆之色，隨後正色。
　　“雲夢洲離圖南洲極近，百家諸子之風，影響甚廣，那壹年，農家許子，來書院與山長論道，許子粗布草鞋，風采卻令人絕倒，大道學說振聾發聵。”晏幾道渾濁的眼睛泛起了光亮。
　　“那時起，便開始心心念念著棄儒改道，只是……害怕師長失望，同年勸阻，亦或是怕那個離經叛道的名頭，最終，還是留在了經義儒道上。”
　　晏幾道眼神暗淡下來，重新恢復了原來的渾濁，他沈默了下來。
　　壹旁傾聽的趙戎，靜立了壹會兒，他有些猶豫的開口，“先生……”
　　晏幾道擡頭道：“若是再選壹次，老朽還是會選擇經義。”
　　他表情平靜。
　　趙戎收回話語，與其對視了幾息，點了點頭。
　　晏幾道背過身子。
　　“子瑜，妳先不要急著選擇要走哪條儒道，回到書院後，妳先老老實實的去上藝學先生們的課，戒驕戒躁，昨日暖溪雅集上的事情，老朽會去與妳的師兄們說，讓他們不要到處亂說，妳安心讀書，壹年之後，再來給我答案。”
　　趙戎想了想，很想說，儒家六藝，能不能多走幾條，不過他估摸著真要是這麽說了，晏先生八成又要嚴肅的教育他壹番，便也把這話收了回去。
　　趙戎知道，晏先生其實是真的把他當做親近的後輩，悉心提攜。
　　其中既有趙戎是他師兄推薦的原因，也有發現趙戎是難得的讀書種子後的見獵心喜。
　　趙戎轉而笑道：“老師，我要是最後選擇了朱先生的書藝，妳會勸阻我嗎？”
　　晏幾道微怔，表情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勸是會勸，但妳若是執意要走，老朽也不會阻攔。”
　　他旋即又鄭重道：“可是妳壹定要知道，這條路目前為止，從未有人走通過，現在來看就是絕路壹條，老朽相信妳不會和她壹起胡鬧。”
　　趙戎輕輕點頭，沒有說什麽。
　　正在這時。
　　站在樹下的晏幾道，突然擡手，在眾多半紅不紅的楓葉之間，摘下了壹片紅的刺眼的楓葉。
　　他低頭看著手心紅葉，笑道：
　　“子瑜，咱們林麓書院臨江，江畔也有壹片楓林，乃我們林麓壹景，改日帶妳去看。”
　　趙戎壹笑，“紅楓臨水，照水成雙，定是極美，要好好看看。”
　　晏幾道開懷大笑。
　　他大袖壹揮。
　　樹下，不計其道落地楓葉頓時席卷而起，宛如壹條遊蛇。
　　下壹秒，這條楓葉“遊蛇”便依次鉆入了晏幾道右手上那片楓葉之中。
　　這片本就極紅的楓葉，此刻鮮紅如血，嬌艷欲滴。
　　晏幾道又抖了抖袖子，忽的伸手向前壹抓，從他的丹室之中攝取出了壹件本命物。
　　懸浮空中。
　　趙戎定睛壹看，竟是壹本瞧著平平無奇的儒經，封面無字。
　　晏幾道指尖壹擡，儒經無風自開。
　　儒經起初幾頁字數極少，但是各個都金光璀璨，而越翻到後來，字數越多，但是顏色便沒有前面的那麽耀眼奪目。
　　此刻。
　　正在翻書的晏幾道，動作壹停，翻開的儒經也停在最前面某頁。
　　他探手壹抓。
　　書頁上某行溫養已久的璀璨句子，脫離書頁，浮空而起。
　　旋即，晏幾道手指壹轉，指向右手上的楓葉。
　　剎那間，“句子”沒入了楓葉之中。
　　楓葉的光芒漸漸收斂，恢復平常。
　　晏幾道將楓葉遞給趙戎。
　　只道壹句，“貼身帶好。”
　　趙戎接過，低頭看去，目光壹凝，楓葉無奇，葉面有字，他輕念。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趙戎擡頭瞧了瞧晏幾道的表情，略微明白了什麽。
　　他以前有聽玉樹兄提過，為了保護書院的讀書種子，為他們護道的先生會贈送其壹些特殊的物件，作為關鍵時刻的保命手段。
　　趙戎將楓葉小心收了起來。
　　“謝謝老師。”
　　晏幾道撫須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