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雪身陷湍流之中的照片
伏藏 by 飞天
2018-9-27 20:29
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进他的背包里,算是对他的额外酬谢。
“托我送东西的人嘱咐过,要你当面验货,免得出了差错。保险起见,你还是现在就打开纸包吧,要不我放不下心。”中年人恢复了平静,摸着略带鹰钩的鼻尖苦笑。刚刚的冲突是他多事引起的,吃点小亏,也算长个见识。
“有这必要吗?”我谨慎地端详着掌心里的纸包。
如果那京将军要故意下套害我,只需在里面粘贴一枚拉线式微型炸弹,就能——
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的掌心里满满的全是冷汗。只有无知的人才会一无所惧,正因为我搜集到了太多那京将军的劣迹资料,才不得不对他的人性预作提防。鹰嘴台和贝夏村两役,尼泊尔神鹰会人马损失惨重,他会不会把两笔账全都记在我的头上,然后故意编了个圈套等我上钩?
“我来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常年四方流浪的人,最怕在良心上有所亏欠。小兄弟,刚才你又付给我好几百块美金,足够我一路北去的全部费用,感激的话不多说了。其实大家身在藏地,说什么、做什么都有神佛在天上看着,好人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神佛们自始至终都是公平公正的。”他拔下车钥匙,用挂环上的那柄小刀胡乱划着纸包上的胶带纸。
“朋友,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还是我自己处理吧。前面的普姆村里有加油站,还有一家专门提供炭烤羊腿的风味小店,也许你该到那里去休整比较妥当。再有,你最好把刚才拍的照片删掉,否则那位性急的朋友还会找你麻烦,你说呢?”我缩回手掌,把纸包藏到身后去,免得出意外。
普姆村是罗布寺附近条件最好的地方,由村东的大路向北去,能直抵羊卓雍措湖畔。那条路线两侧的风景相当不错,最受旅行者欢迎。
“这算是逐客令吧?”他眯起了细长的凤眼,向罗布寺门口望着。
莲娜依旧站在那里,纵目远眺着窝拉措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她与宁吉的夜谈内容中判断,这一行人的目标亦是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只可惜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线索,仍处于迷雾重重的摸索阶段。
“小兄弟,那女孩子的芳名怎么称呼?我前后共在藏地游走六年,倒是第一次碰见美到极致的女孩子呢。可能的话,把她的联络方式告诉我好不好?”中年人得寸进尺起来。
“朋友,我只能救你一次,再耽搁下去的话,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大事。听我劝,快走吧。”我后退一步,准备抽身事外,不再跟他啰嗦下去。
美女人人喜欢,但因此而付出的代价却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小兄弟,别走啊,我还想——”
砰的一声枪响,吉普车顶上的越野探照大灯应声而碎,玻璃茬子飞溅,落了中年人满脖子。他被吓了一跳,剩下的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快滚吧,下一颗子弹要射的就是你的脑袋了!”正在与顾知今面对面交谈的宁吉不屑地向这边挥舞着拳头。保护莲娜的还有三人,这一枪必定是隐藏在暗处的枪手所为。现代化的超远程射击,能让目标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见上帝,而整个过程却是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就可以完成的。
中年人跳进车子,手忙脚乱地打火,然后慌慌张张地倒车、扭把、前冲,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向东面驶去。
奇怪的是,我觉得眼前这一幕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中年人看到莲娜的表现有点过份夸张了,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流浪旅行者。宁吉的出手,应该会让他立刻意识到危险,怎么可能还跟我啰啰嗦嗦那么长时间?
另一个疑点在于他的指甲与牙齿,前者干干净净,修剪得非常圆滑;后者洁白整齐,一望就知道是每天使用高级牙膏、高级牙刷而且定期接受牙科护理的结果。如果真的像他所说,在藏地流浪了六年,个人卫生绝不会如此整洁。
“做戏给谁看?给我和顾知今看?那么,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会不会也与神鹰会有关,或者直接就是神鹰会的党羽,故意托词来送资料的?”我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非常大,那京将军派亲信送资料过来,同时又能探探我的虚实,可谓一箭双雕。
实际上,我不想难为对方,心思全在资料上,否则大可以留住他慢慢套话,直到把他的伪装彻底揭穿。
我托着纸包向寺门走,莲娜向旁边挪了两步,并没有要跟我打招呼的意思。
“陈先生留步,我想跟你谈谈。”宁吉匆匆转身,向我扬起了手臂。
他已经用彩晶手链收买了顾知今,降下来或许会用同样的手法收买我,把我们两个间接变成坎普土王的党羽。
“什么事?”我不迎不拒,于青石台阶上停步。
僧人们的诵经声从中院传来,一阵阵随风暗送的焚烧檀香的恬淡味道直扑我的鼻端。
“陈先生,听说今天你们从湖心返航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银骷髅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一座奇特的水底城池?”他的提问单刀直入,消息也不可谓不灵通,但换来的却是我的摇头微笑。
“陈先生还是对合作持排斥的态度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假如此刻是‘盗墓王’陈老先生在场的话,他一定会考虑我的请求,大家联合在一起去探明湖底有什么,而不是一个人妄想独吞一切。”宁吉步步紧逼,不给我退缩的余地。
“是银骷髅的手下德吉卖给你的情报吗?很抱歉,你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求证,倒不如自己也雇用几名潜水好手,跟我们同时工作,去揭开窝拉措湖的秘密。要知道,大事是做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你这种纸上谈兵的工作方法,只会远远地落在别人后面,最终一无所获。”我不喜欢宁吉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总像警察在问讯罪犯一样,毫无礼貌可言。
从他的话里,我对德吉的信任又减掉了一半,那真的是个只认钱、不认江湖道德的小人物。以后无论他提供给我什么情报,我都会再三斟酌后才做决定。
宁吉暂时哑口无言,任由我从莲娜身边经过,踏入寺门。那时,顾知今还站在台阶下面,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戏,绝不插言。
在藏传佛教的寺庙中,门槛代表的是佛陀的肩膀,只可跨越,却不能踩踏,我早就牢牢记住了这一点。忽然,我的耳边飘过一声轻柔的叹息,像拂花而过的风、沾尘不湿的雨,令我有刹那间的失神。
叹息一定是来自莲娜的,唯有她那样冰一样清冷、玉一样纯澈的女孩子,才会发出如此动人心弦的细微声音。
回到屋里,我先找了一把剪刀,把纸包上的胶带纸全部拆掉,谨慎地剥去最上面一层牛皮纸,露出里面那层白色的防水塑胶袋来。出人意料的是,塑胶袋上用记号笔醒目地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汉字——“放心,里面没有炸弹,呵呵!”
那京将军是聪明人,预料到我会小心防范,这行字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不过,我并没有被对方的挑衅言辞激怒,仍旧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剪开袋子,把里面的两大摞彩色照片抽出来。
照片约有两百多张,其中一摞上出现的都是我和夏雪在一起的情景,背景是拉萨的大昭寺、八廓街、布达拉宫和我们住过的那家三星级酒店。那时候,我和夏雪没有故意防范什么,所以这种偷拍行动很容易进行,当然也没什么实际价值。
在拉萨时,我的主要行动方向有两个,除了访问大昭寺、布达拉宫探索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的历史资料外,还有一点就是与人在北疆的王帆联络,要她抓紧时间寻访陈塘的下落,最好能确切地见到他,然后把人带到拉萨来。
夏雪一直都在全心全意地帮我,包括连番拜访拉萨近郊的几大寺庙,请里面的相熟僧侣引见,面谒了十几位八十岁以上高龄的老僧,从他们那里打探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究竟藏在何处。这摞照片,记录的就是我们那一段的行程,当然其中也免不了我牵夏雪的手、揽她的细腰之类的亲密镜头。
至于另一摞,则是夏雪孤身南来时的点点滴滴影像。我之所以先看前者,却把自己最关心的东西放在最后阅览,其实是在藉着翻看照片稳定自己的情绪,免得第一眼就接触到夏雪遇险之类的危情画面,影响自己的判断能力。二十一世纪的电脑合成技术,能够伪造出任何你想要的图片资料来,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这个纸包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来自那京将军的,我必须得提防对方的任何误导。
跟踪拍摄者非常敬业,呈现在我眼前的不仅仅有夏雪在旅途中的沉思照、问路照、饮食照,甚至将她闭着眼睛倚着车窗小睡的样子也抓拍了下来。这一点想想就令人汗毛倒竖,如果当时对着她的不是照相机镜头,而是一支狙击步枪的话,我早就失去她了。
“永远不要低估了江湖黑道人马的能力,正因为他们躲在暗处,所以任何媒体触角和白道探员都无法确切地得到他们的实际生存状态。这个年代,他们有武器、有毒品、有金钱、有头脑、有门路,更有无穷无尽的贪婪和无恶不作的辣手,足以跟白道在任何方面抗衡。陈风,总有一天你也是要踏入江湖的,对黑道的阴暗面必须得有清醒的认识。”叔叔的教诲犹在耳边,这两摞照片也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照片看到一半,夏雪已经抵达了罗布寺,剩余那一半应该就是记录了她在本地展开的后续行动。
“笃笃”,有人轻轻敲门,顾知今隔着玻璃窗向我微笑着。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夕阳下山的时段。
我心事重重地起身帮他开门,脑子里满是夏雪的影子,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一圈。
“有问题吗?”顾知今关切地问。
“都是夏雪的照片,不过我还没有看到最关键的部分。暂时来看,照片没有伪造拼接的痕迹,只是我猜不透那京将军拿这些东西向我们示好的用意。顾叔,宁吉又向你说了什么?还是想跟我们合作?”假如把罗布寺当前的形势比作一个牌局的话,坎普土王的人似乎已经掌握了一手好牌,占据了“地利、人和”两点,与寺僧共同成为合作庄家,所处的地位比我和顾知今要有利得多。
这是一个“有钱好办事”的世界,只要宁吉肯出钱,从尼泊尔、印度、西藏三地找大批精良水手来不是难事,而且窝拉措湖不属于管理严格的一级风景区,大部分人都可以驾船进去展开探索。
“是,他看好你,一心想合作,愿意出很高的报酬。”顾知今走向桌边,俯视着那些被我均匀摊开的照片。
门外一片寂静,夕阳的余晖从西边房顶的屋脊上漫射过来,那些古老的青色屋瓦、古拙檐角都被镀上了一层神神秘秘的橘红色。南面的窝拉措湖上不时地传来暮归的水鸟们或清亮、或沙哑的鸣叫声,提醒我此刻是在神秘莫测的藏南地区,一个像是世外桃源但却绝不平静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放任夏雪孤身南来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固执地要留在拉萨等王帆的消息、没有太注重寻找陈塘那件事、没有……”我踏出房门,呼吸着藏地傍晚的新鲜空气,脑子里不时地闪过一个个“如果”。很可惜,地球时间的推移是不可逆转的,任何“如果”都绝不成立,只能逼迫着我如同夸父追日一般努力向前,不敢有丝毫偷懒。
“夏雪,让我看到希望吧!”我默默地叫她的名字,嘴角忍不住浮出甜蜜与辛酸复杂交织的苦笑。
向东北面的天空望去,藏地特有的蓝天白云的背景之下,大柏树犹如一个参天巨人,挥舞着茂密的枝枝丫丫昂然矗立。在那样庞大的树冠里藏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都非常容易,它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狙击手掩体。我相信与宁吉同来的那名枪手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是从那个位置向吉普车开枪,吓走了给我送资料的人。
“陈风,还是把照片看完吧,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总得狠下心面对才是啊?”顾知今在屋里慨叹着招呼我。
我摇头轻叹:“顾叔,你误会我了。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承受,就是不想被神鹰会设套戏弄。你大概也注意到了,那个送资料的人身上颇多疑点,更像是那京将军派过来刺探咱们反应的。仁吉多金和杰朗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仔细推敲过,其中看不到任何破绽,那么跟踪拍摄这些照片的人也会目睹当时骇人的一幕,然后再表现在那摞照片上。两相印证后,夏雪的诡谲失踪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我们得到的却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悖论——湖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急涨急落,除非是在好莱坞的科幻版动作片里。”
当一件事以某个悖论做结语时,就等同于成了无头悬案,失去了探索的意义。
“千百年来,神秘的藏地文明之中,本来就是存在着无数匪夷所思的悖论的,连数以千计的考古学家、人文学者们都论证不了的问题,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就算沧海兄自己在这里,可能也是搔首无计吧?”顾知今连叹三声。
他们这几位老前辈对叔叔最为推崇,所以才会在几十年里一直众星捧月一样围绕在他身边。
“顾叔,那大树上有人。”我瞥见了枝叶间有狙击镜头上的镜片反光一闪,位置是在大殿屋脊再向上五米的地方,一个轻松俯瞰罗布寺四面的绝佳狙击点。
“我看到了,宁吉也说过,是他的人。他们也知道尼泊尔神鹰会在三地交界处的势力极大,爪子也伸得很长,所以提前戒备。陈风,先进来吧,别家的闲事少管,咱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顾知今的话里有明显偏袒坎普土王那一方的意味,毕竟他刚刚收了人家的厚礼。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是人之常情。
我退回房间里,顾知今挥手摊开下剩的约五十余张照片,像葡京大赌场里的一流荷官在墨绿色天鹅绒台面上展开一副崭新的扑克牌一般,手法娴熟而幽雅。他是几位老前辈里唯一嗜赌的一个,曾是澳门赌王何氏家族的座上嘉宾,在港岛的医学界也有“医术赌术双枪将”的雅号。
夏雪站在罗布寺前,她在跟杰朗交谈;夏雪走向湖边,身边是仁吉多金;夏雪登船,仁吉多金解开缆绳;夏雪举着望远镜向正南面的湖中心眺望……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正常,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仁吉多金也会跳上船,启动马达,驶向湖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有人在房门玻璃上急急地弹了十几下,竟然是宁吉麾下的那名刀手,毫无礼貌地将半张脸贴在玻璃上,向屋里张望着。
呼的一声,顾知今拉过旁边的一张报纸,飞快地盖在照片上。
我走到门口,沉着脸开门。
那刀手倒退了一步,指着脚下的一个单层朱漆食盒:“宁吉大总管请两位品尝北方邦土王府大厨的拿手好菜,并且还有一封信,是给你的。”
这个人非常没有礼貌,大剌剌的,仿佛送东西过来是对我和顾知今莫大的恩赐。
“是什么好菜?”我淡淡地冷笑。
“是——”他正想摇头晃脑地卖弄几句,我猛的在暗地里腰间发力,气贯双腿、双脚,然后从脚掌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推动力,震得食盒的上盖自动弹开,落在台阶上。食盒里面摆放着两个纯银圆盘,一盘是红红绿绿、清香扑鼻的凉拌菜,一盘则是浓油赤酱、香气醇厚的红烧羊蹄。
刀手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我是在用内力震慑他,马上不屑地撇了撇嘴:“你们中国人的内功都是从我们印度偷师回去的,像这种任意改变内力散射方向的武功,不过是印度瑜珈术的变种,雕虫小技罢了。信在那里,自己看吧?”
银盘旁边的确放着一个素白的信封,四面镶着银边,看上去非常精致。
“有什么话,要你主人来说。”我摇摇头,目光从刀手头顶傲然越过,凝视着西天的最后一抹余晖。
“这封信是莲娜公主亲笔写的,是给你们中国人大面子,要知道,连北方邦最勇敢的猛士、最聪慧的智者都没这种殊荣。公主的美貌全国皆知,有多少年轻人为了一睹她的芳容而争得头破血流,你还敢——”他弯腰捧起信封,看样子是想硬塞到我手里,但却突然间撒手,吐着舌头咝咝地吸气,气急败坏地在台阶上蹦跳着。
信封在半空里打了个旋,蓦的自动起火,等到落地时,已经变成了一团蜷曲的焦黑灰烬。
“你……你敢烧了公主的信?你是想找死吗?”刀手看着自己已经被灼烧起泡的十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转眼就要发作。
“这种武功,也是传自印度吗?”我故意用“火焰刀”的内家功夫燃烧信封吓退刀手,为的是打击宁吉等人的嚣张气焰,以免他们错误地把罗布寺也当成了北方邦。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无论来自何方的外国人,都必须得遵守中国人的行事礼仪和待人规矩。
刀手跃下台阶,双手抄向腰间,并且扭头向大树方向连望了几眼。如果我跟下台阶,失去了廊檐的庇护,百分之百就会暴露在狙击手的瞄准镜十字丝里。
“陈先生,请息怒。”宁吉步履匆匆地出现在通往中院的门口。
按照常理,顾知今早该赶出来做中间人调停了,但直到宁吉现身,他才慢吞吞地从屋里踱出来。
“陈先生,手下人不懂事,请多原谅。”宁吉一步向前走,一边连连拱手。
忽然间,我感受到了一股无以名状的古怪杀机,正悄悄地随着暮色一起将这座三十米见方的古老院落笼罩住。那是一种庞大而又邪恶的力量,就像我跟夏雪等人进入“九曲蛇脉”山腹深处,第一眼看到那条九头蛇魔时的震惊感觉。
我长吸了一口气,迅速提聚内力,将头顶、前额、太阳穴、喉结、胸口、两肋、下阴等各个要害部位布满先天罡气,封闭自身最容易招致攻击的软弱点。之所以如此,是我无法判断敌人究竟身在何处,要以何种方式发起雷霆万钧的进攻。
“夏雪的确是消失在漩涡里,漩涡深处有一朵硕大的白色莲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顾知今在我身后低语。
我的心头掠过一种亦喜亦悲的复杂情绪,知道真相是喜,遭遇瓶颈是悲。夏雪在湖水急退时消失,那么要想追踪她的下落,单靠银骷髅的潜水打探无异于大海捞针,终归是无济于事的。
“要找她,就得等湖水再次退却。唉,不知道那机会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出现?”顾知今哀叹着。
“陈先生,顾先生,这完全是一场误会。莲娜公主得知陈先生是全球闻名的‘盗墓王’陈沧海前辈后人,非常仰慕,希望能有机会请教,才派下人送东西过来。如果两位没有时间,咱们可以改日再约,打扰了,打扰了。”宁吉见风使舵,陪着笑连连道歉,带着刀手和食盒赶紧离去。
“刚才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杀机,顾叔,咱们有麻烦了。”等到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才松了口气,明确地感知到杀机已经退去。但是,当我回头望向屋里时,突然发现,满桌子的照片全都不见了。
“一定是……一定是宁吉的人在搞鬼!”顾知今跃进屋里,四下打量,然后仰头对着屋顶上洞开的天窗。宁吉带着刀手、枪手还有轻功高手山鬼同来,趁着刚刚院子里的混乱偷走照片是可以想像的连环行动。
我弯腰捡起那团纸灰,轻轻一弹,灰烬飘飘洒落,但里面的信签却只是烧糊了一小半,字迹清晰可辨。
“午夜时,寺门前石阶。”这行娟秀的中文小字就是全部内容,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直到此时,我跟莲娜没有过半句交谈,不知道她是如何认定我是最佳合作对象的。在中国人的礼仪里,看也不看就毁掉别人的信件是非常没有礼貌的,我在激怒状态下用信封自燃来惊退刀手,心里总是有点惭愧。为了表示歉意,我会提前赴约,顺便听听莲娜要说什么。
“陈风,照片没了,要不要现在就去找宁吉的晦气?”顾知今有些焦躁,绕着桌子团团乱转。
“不必了顾叔,你把那些照片的情况简要说一遍就好。”越是遭遇突发事件,我反而越沉得住气,因为敌人抢先动手,只会暴露出他们实际上已经无牌可出,耐性尽丧。
“好吧。”顾知今挠了挠头皮,在书桌前坐下,使劲清了清嗓子,“夏雪乘坐的那条船起初是被急促后退的湖水卷走的,所以拍摄者根本来不及调整焦距,连续几张照片都有些发虚。湖水退掉一半后,漩涡的力量越来越大,船的陷落轨迹变成了绕着中心旋转。拍摄者的镜头拉近到极限,主角不再是夏雪和小船,而是漩涡里暴露出来的一朵巨大的莲花。以人和船做参照物,能够粗略估计莲花的直径在十到十五米之间,材质应该是某种白色的石头。最后一张照片上,湖水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直径约等于十个船身的长度,那莲花已经完全挺立于水面之上。”
暮色四合,房间里已经暗下来。
顾知今双手互握,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动静。我们谁都没有开灯的意思,仿佛是共同沉浸在那段诡谲莫测的情节里。
“完了?”良久,我平静地问了一句。
“对,只有这么多。我猜是那京将军留了一手,因为拍摄者不可能放过湖水落尽再猛涨的变化。他是在钓咱们的胃口,逼迫你跟他签订城下之盟。陈风,我看得比较仓促,还不能确定照片是不是电脑合成的,可惜转眼间就被别人偷走了——那张信签上说什么?”顾知今没有放过任何细节,老江湖们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其洞察力真是可怕。
“有人约我午夜密谈,就在寺门之外,可能就是莲娜。”我把信签放在桌上,并且制止了顾知今要开灯的动作,“别开灯,让监视者摸不着咱们的步调。顾叔,我刚刚回想一件奇怪的事,上次在后院里第一次与土王的人遭遇时,罗布寺的僧人们只用油灯照明,并没有使用电灯或者电筒之类的,难道是出于某种奇怪的禁忌?”
罗布寺这边的电力系统是与羊卓雍措湖那边联成一体的,全年供应充足,藏民与僧侣都已经适应了方便实用的电灯。所以,当晚僧人们的表现非常可疑。
“藏地的每个教派、每一座寺庙都有各自的禁忌,对先进文明、电灯电器的接纳程度各不相同,我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今晚好好探探莲娜的口风,看看罗布寺这边到底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陈风,沧海兄不止一次说过,二十一世纪是年轻人放胆打天下的时代,好好干,我一直都很看好你。”顾知今否定了我的想法,但是,直觉告诉我,年轻僧人不用电灯、只用油灯的举动是与那棵大柏树有关的。
“既然湖底有巨大的莲花,银骷髅的探索行动就有具体的目标了,大概就是绕着窝拉措湖的最低点做环形排查,直到发现莲花为止。”我的心里稍稍敞亮了一些,那种摸不着头脑的迷茫与悒郁也减轻了些,忽然间有一种想要喝酒的冲动。不过,顾知今已经回自己房间去了,时间也不知不觉指向午夜,这绝对是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滴的一声,放在桌角的卫星电话屏幕蓦的亮起来。我抓过电话,等着铃声响起,但接下来却没有下文了,直到十五秒钟后,屏幕重新归于黑暗。这种情形,通常是一次失败的电话拨入造成的,也即是说,刚刚有人拨了我的号码,线路却因为某种意外自动断开了。
我心里有个颤栗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冒出来:“是夏雪的来电,是夏雪的来电,是夏雪,是夏雪……”
这只黑色的摩托罗拉铱星卫星电话质量很好,不会无缘无故出错,屏幕上的信号标识也处于满格的状态。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拨电话的人位于一个屏蔽度非常高的地方,话机与卫星连接很不顺畅。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一直死死地盯着屏幕,期待电话再出现任何反应。但是,尽管我已经虔诚地默祷了几百遍,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夏雪,帮帮我!”我咬着牙起身,在房间里反复踱步,籍此来平复内心深处油煎火燎般的痛苦。
突然,我记起了一个极少联络的朋友,马上用颤抖的手指拨出了一个长达二十一位的号码。听筒里一共响起了六次不同节奏的程控交换机自动跳线转接信号,证明这次拨号正在通过层层网络驳接,最终抵达了印度洋中心的某座无名小岛上。
那号码本身就包括了三段极其晦涩的字符验证密码,所以才能直达我要找的那个朋友案头。
“哈啰,大探险家陈风怎么有闲心半夜打进电话来,有什么差遣?”那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大事——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们那个组织的力量能够监听到全球任何一个角落的无线电传播信号是不是?现在请帮我个忙,扫描一下中国藏南窝拉措湖中心地区的卫星电话信号,具体经纬度位置是——”
我拉开背包,去拿自己随身携带的全球地图册,对方已经口齿清晰地回应:“具体数据是东经九十点四、北纬二十九,地表位置在羊卓雍措湖、江孜县、普莫雍错湖、措美县四点连线的正中间。”
对方所在的组织是全球第一超级大国的核心情报机构,曾无数次出现在好莱坞的间谍动作片电影上,当它的英文简拼符号出现在电影字幕上时,几乎所有中国公民都能立刻叫出那组织的正式全称。
所以,能进入那组织的都是万里挑一的间谍高手,而我这位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美籍华裔朋友亦不例外。她的工作代号叫做“特洛伊”,长期活动于印度洋周边地区,智慧与美貌并重,深受组织管理层的赏识。
“对,就是那里,我要查的是一部卫星电话最近两周的通讯情况。”我报上了夏雪携带的电话号码,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我怀疑持有这部电话的人被困在水下的某个秘密空间里,通讯信号严重衰减,但她一直都在拨打我的电话。第六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拥护贵组织的行动方针,对全球愈演愈烈的恐怖主义行动深恶痛绝,并且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会随时随、责无旁贷地提供帮助……”
“哈,陈风,为了夏小姐你竟然也会变得如此巧舌如簧了?放心,即使你不加上这么多好听的话,我也会非常重视这件事,因为我们的一个特别行动组正停留在藏南与印度交界的亚东、帕里、嘎拉努、康马、白居寺一线,间谍卫星有责任为他们提供该地区的所有异动状况。同样,罗布寺附近发生的怪事也会第一时间反馈到我这里来。基于组织的保密条例,我无法说更多,但我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你是我的朋友,嘱托我任何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她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双重作用,既是一颗定心丸,又勾起了新的担忧。
凤凰不落无宝地,该组织也从不安排无意义、无准备的行动,既然派了特遣队秘密抵达藏南,就一定是在觊觎某些东西。
“拜托了。”我感觉自己正陷入越来越深的泥沼里,但却无能为力。不过既然特洛伊亦在关注此事,我也就免了赘述夏雪失踪过程的口舌。
“陈风,我很欣赏你的第六感,我们部门的最高长官安德烈中将也对你怀有浓厚的兴趣。你知道的,他是选拔我入行的伯乐,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是否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也投入到伯乐门下,大家做同事?”特洛伊从不放弃对我的游说,这已经是第三十几次重复这一话题了。
我苦笑:“谢了,答案早就摆在那里,你不会是要趁人之危吧?”
叔叔少年成名,又是盗墓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早就受到该组织明里暗里的邀请不下百次。他曾严正告诫过我:“绝对不要做背叛祖国的事,绝对不要忘了自己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成败顺逆,都不要做数典忘祖、卖国求荣的民族败类。”
我对间谍这一职业不感兴趣,而且现在根本不可能有心情谈这件事。如果不是为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缘故,我会立刻婉拒,不给特洛伊再次开口的机会。毕竟她是我目前困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的第六感是否能够应验,全在她手边的鼠标之下。
特洛伊长叹:“不敢不敢,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那样的大英雄长期屈于草莽罢了。不多说,两小时后再打进来,我一定会给你绝对准确的答案。”
挂电话之前,她的叹息声悠悠不绝地传来,透露出无尽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