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鴛侶舊夢痕

　　機場，每天匯聚相逢之喜和別離之憂的地方，簡凡從候機大廳徘徊到停車場，顯得有點微微坐立難安，對於他，既是相逢，亦是別離。
　　耳邊，偶爾會掠過飛機起降的轟鳴；眼前，是來來往往陌生的面孔。大廳的中央，幾對夫婦帶著或大或小的小孩，剛剛下機；登機通道口上，壹對戀人正擁別著，男人不忘在女友的耳邊最後幾句竊竊呢喃；又壹趟班機落地乘客擁進來的時候，簡凡落落寡歡地踱出了候機大廳，第N遍又掏著小鏡子，耀耀自己傷痕未愈的臉。
　　繃帶，輕輕地揭了壹角，簡凡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罵了壹句：“媽的，連老子當小白臉的機會也剝奪了。”
　　確實剝奪了，左頰顴骨附近的傷口斜斜的壹道，爆炸後被波及的汙染性創口，現在愈合成壹條粗粗的疤痕，就像誰在白皙的臉上用粗毛筆濃濃的畫了壹道，原本俊俏的帥臉帶上了幾分猙獰。
　　裝起了小鏡子，有點無言兼無語，體膚之痛永遠比不上留在心裏的切齒之痛，壹閉上眼就會浮現硝煙中那最後壹幕的景像，是張傑，在爆炸的火光中斜斜地飛起來，最後的壹絲生命光華消逝在自己看不到地方，留下來的，是個懵懂的孩子和抱著孩子哭的妻子。
　　這就是英雄，壹剎那熱血上頭、壹時間萬眾矚目的榮光之後，留給他自己的是冰冷的勛章和墓碑，留給親人、留給朋友、留給他身邊人的，是無盡的緬懷和傷痛。
　　“媽的，這個傻逼，壹摸著槍就興奮，壹出勤就想著出風頭……”
　　簡凡還是難以釋懷地罵了自己最親的隊友壹句，無所事事的幾天，那火光沖天的壹瞬間經常把簡凡從夢裏驚醒，和死亡擦肩而過的傷口能愈合，可心裏濃重的陰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消散。時不時地想起張傑來，那是壹種又氣、又恨、又想、又苦的感覺，現在還想得起來，抓捕前的幾分鐘倆人還在商量立個巨功混個小隊長吃喝不愁的事。
　　現在好了，巨功有了，人沒了。
　　對了，我怎麽又想起他來了？躊躕著的步子停了停，被不遠處壹輛紅色跑車裏下來的女人吸引住了目光，流蘇般的長發、綢緞般的肌膚、春山般地挺拔，直從停車場款款而來。
　　噢，簡凡不認識，不過並不影響目光隨著這位不認識的美女款款從身邊走過。
　　像很多時候壹樣，美女被註視，而自己被無視。如果放在以前，簡凡或許會很無聊地目測身高、揣度三圍，或許會更無聊地湊上來搭訕，沒準有機會搏佳人壹笑，沒準會湊巧要個佳人的電話以方便日後約會。沒準……沒準想發生的事壹切皆有可能。
　　不過現在，僅僅是驚艷壹瞥簡凡便收回了目光，踱著步子在候機廳的臺階上來回看著市區的方向，如果拿身邊的女人和心裏的那位相比，總有壹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簡凡不用努力搜尋，記憶中的音容笑貌依然是如此清晰，那麽美，總是讓自己陶醉在彼此的目光裏；那麽溫柔，總是讓自己心醉在彼此的呢喃中；那麽親切，總是讓自己忍不住要回憶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
　　總以為這就是倆人的真愛，可即便是真愛也經不起人情世故的沖擊，僅僅是和蔣母的壹面就顛覆了倆人對彼此的感覺。簡凡想想，現在自己在蔣姐眼中估計應該是壹個有點自卑到變態、有點卑鄙到齷齪、有點難以容人到暴戾的形象，或許就像蔣母灌輸的，壹個和李威、和王為民、和很多人關系不清不楚的黑警察形象。而在自己的眼中，從中也發現溫婉大方的蔣姐，是在那個養尊處優的家庭、是在眾人的呵護中長大的，面對家庭的怯懦恐怕也不是她本人克服得了的。
　　真愛到了親密無間才慢慢發現，其實是在憧憬中的錯愛，倆人之間的距離仍然是天差地別、此生無緣！
　　來了，簡凡停下焦灼的腳步，目光投向遠處來的三輛車，前面是前兩天見過的那輛寶馬，曾楠開的，中間的是蔣九鼎那輛中性化的車，跟在後面的是輛奧迪，見蔣姐開過。
　　車緩緩地停在車場的邊上，先下來的曾楠和蔣迪佳，後下來是蔣九鼎壹家三口，再後面的車裏是九鼎的副總張凱陪著倆位老人，清矍的蔣清源和壹身貴氣的申凝霜，看來現代並不完善的法制對這個富貴之家並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影響，蔣九鼎依然是壹副老總的派頭，壹大家子說說笑笑，向著候機廳走來。
　　幾乎在簡凡發現這行人的同時，蔣家大小也同時發現了這個擋在候機廳門口的人，胳膊吊著繃帶、臉上掛著彩，走近幾步就見得平靜的臉上帶著幾分憂郁，眼光的焦點聚在同樣平靜但同樣帶著幾分憂郁的蔣迪佳身上。
　　近了，近了，簡凡靜靜地站著看著越來越近的壹行人，心裏百感交集著，看著白衣長裙，挽著紗巾壹副遠行打扮的蔣迪佳，和記憶中的蔣姐幾乎沒有什麽兩樣。像是昨天還歡聲笑語在壹起，像是今天剛剛分手，眨眼又重聚。
　　蔣九鼎有點訥言，攜著妻子抱著女兒沒說話，搖著頭，申凝霜回頭盯了女兒的曾楠壹眼，進門廳的當會又沒有半分好意的剜了簡凡壹眼，以前不入眼，現在這得性怕是更不入眼了，曾楠攙著申凝霜不知道安慰了句什麽，壹家人次弟進了候機廳，留下最後蔣迪佳緩緩在簡凡的面前停下了。
　　“我要走了……”蔣迪佳目光流轉著，無限依戀。
　　“我來送送妳……”簡凡擡眼，眼相見心相連的那種默契依然。
　　“對不起……”
　　倆個人，幾乎是同樣說了這樣三個字，幾乎是同時被對方的話說得壹怔。
　　對不起？為什麽……簡凡心裏壹閃而過的是因為自己的自私和量狹給蔣姐帶來的傷害，對於申凝霜那份怨念再深，也加諸不到蔣姐的身上，暗施手腳從蔣媽處挖到線索之後的那份報復快感再見蔣迪佳，俱成了壹份難以出口的歉疚。在面對冰清玉潔的蔣迪佳，簡凡總也覺得自己心理永遠是那麽陰暗和齷齪，永遠有壹份自慚形穢。
　　為什麽對不起？在蔣迪佳的眼光裏那份瞬間加深的依戀中，閃過的是烏龍縣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那個笑容燦爛的大男孩，是壹起在五洲相擁逃命、還是在長街壹吻傾情、抑或是在無數個閑暇的日子裏情意綿綿，更或是在寒夜暖室裏春意無邊？
　　“還疼麽？”蔣迪佳溫婉地伸著玉手，輕輕的撫過簡凡臉上的傷，輕輕地，幾乎感覺不到觸摸。
　　“不疼。”簡凡勉力笑笑，捉住了蔣姐的手，溫潤，修長、綿軟的手。
　　“又在騙我。”蔣迪佳嗔怪了壹眼，另壹只手撫上了簡凡的臉，幾多愛憐透過眼光直露出來，讓簡凡心下的感覺驀然升起。
　　“以後，再也騙不到妳了。”簡凡黯黯地說了句，牽著蔣迪佳的手，鼓著十分勇氣弱弱地問著：“姐，壹定要走嗎？”
　　蔣迪佳無言地點點頭，安慰著簡凡道：“……別怨我媽媽，要怨就怨我吧，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我們之間的事，真要嫁給妳，帶給妳的不是幸福而是負擔；媽媽只是希望我有壹個安寧、富足和穩定的環境，對於我她期望的是能站起來、能健康就已經很滿足了，婚姻倒在其次……妳要是娶壹個又饞又懶又亂花錢還什麽都不會做的女人，過不了多久妳也會很厭煩的……其實我知道妳心裏愛我、沒有壹點嫌棄過我，我就很滿足了……”
　　輕言細語，宛如鶯啼，同樣隱含著很多對生活無奈的委曲，讓簡凡壹時黯然無語。
　　或許已經想通了倆人的差別，或許已經聽從了父母之言，或許對於朦朧中的感情僅余下壹點留戀，楚楚動人的蔣姐溫婉而言，再看佳人如玉、眼睫中的深深情意，簡凡心裏埋藏的那座火山幾欲噴湧而出，壹只手撫過秀厴，攬著愛人，幾分動情地說著：“姐，我想娶妳……我壹直想不顧壹切地把妳娶回來，可壹直下不了決心。現在我沒有那麽大能力，我總有壹天會有的，可為什麽沒有人給我點時間，給我壹次機會？我也壹直想證明我比別人優秀，可走錯了路最後弄得自己傷痕累累……我不知道妳會不會後悔，可我想，我壹定會後悔的，會後悔沒有抓住妳、會後悔放棄我們這段感情，可我現在想抓住，也沒有能力……”
　　對於感情，恰如對於案情，都是對現實無可奈何的繳械放棄。簡凡說不清楚，只不過感覺如同面對支隊和組織的命令、安排壹樣，想逆轉，永遠是壹種力不從心，小人物的命運似乎走到終了，只有壹個歸宿：認命！
　　於是，簡凡認命了，只是忍不住心裏的思念再來看最後壹眼。
　　於是，蔣迪佳無言了，所有的解釋都是多余的，所有的解釋都挽不回即將而來的別離。
　　相愛著的倆人相視無語，即便是拋得開世俗的眼光也沖不破家庭的藩籬，蔣迪佳眼角動動，霎時想起了在醫院看到愛人傷重昏迷的那壹剎那，想哭又哭不出來只能偷偷地抹淚。幾分憐愛的握著手，抱著頭，把愛傷的愛人埋在自己肩上。
　　靠著，輕輕地靠著，思念的日日夜夜，不如伏在愛人的肩上壹個瞬間，眼裏淚光閃動著，被蔣迪佳無聲無息地背著簡凡消滅了。
　　於是，時間就像在簡凡的眼前心裏凝固了壹樣，擁著蔣姐盡情的回味著曾經動情的每個瞬間，沒有分手那種撕心裂肺，卻仍然感覺到彼此間的情意綿綿。恍惚中直覺得這壹刻會持續到永遠。這也許就是愛吧，不管是相守還是別離，都沒有壹絲壹毫的怨念，相守的時候是耳鬢廝磨、別離的時候是無盡思念，壹切總是那麽美好。
　　很短，像壹個剎那；很久，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廳裏回蕩著飛往北京315次航班即將起飛的提醒，曾楠奔了出來，站在倆人的左近，想提醒又忍著不敢回聲。
　　分開了，倆人分開了，是簡凡，弱弱地掏著口袋裏壹個不大不小的盒子遞給蔣迪佳，沒說走字，卻是最後的分別。
　　“是什麽？”蔣迪佳問了句。
　　“百合花，妳最喜歡的。”簡凡勉強笑笑。
　　“花？”蔣迪佳看著這盒子裏，根本不會是花。
　　“我把花做成吃的了，百合葵花仁，用花瓣泡得味料，炒了三遍，很脆了，壹定能吃出百合的味道……花開的嬌艷只有壹瞬間，把它的味道留下才會久遠，這是花饌中的壹道，廚藝中的壹種……什麽時候嘴饞了，想吃什麽了，告訴我，我給妳寄……快走吧，別誤了飛機……”簡凡輕輕地說著，這三天的功夫壹直想著送壹份禮物，最終還是送了點吃的。
　　“嗯……”
　　蔣迪佳笑了笑，壹轉身的瞬間抹著眼睛，快步走著。和家人站到了壹起，壹步三回頭地進了登機通道，消失的瞬間，是壹個強自歡顏的笑容。
　　最美的瞬間定格在簡凡的眼中，騰空而起的航班，消失了。
　　“走吧……我送送妳……”
　　半晌仰著頭傻不拉嘰看飛得沒影的飛機，被壹句提醒驚過神來，壹側頭是曾楠，悻悻的低下頭，被人窺破心事壹般地顯得有點不自然，又不死心地朝天上看了看，啥都看不著了。
　　“走吧，離市裏還有好幾公裏路呢？妳就當打的，按公裏收費行吧？”
　　車停在簡凡身邊，曾楠催著，不耐煩的樣子，簡凡舒了口氣，拉著車門坐到了副駕上，直接放倒座位，斜斜地躺著。車身嗚地壹聲轟鳴，直竄了出去。
　　“哎……別這麽多愁善感嘛，其實就國外也沒多遠吧？想看她直接飛去不就行了……現在這窮人發愁沒錢了、富人呢，又發愁錢沒了，有本事的不是技術移民就是資本移民，國內國外兩頭飛來飛去的家庭多了……哎簡凡，我告訴妳啊，其實申伯母的要求也沒那麽高，主要還是覺得她女兒跟上妳沒有安全感，當然了，收入也是個重要因素，人家當媽的總不能真把姑娘嫁個……那個什麽……妳說是不？”曾楠說著說著覺得話不好出口，以那個什麽代替了。
　　“那個什麽窮光蛋是不？”簡凡不屑了句。
　　“咂……我沒這麽說啊。”曾楠回避了句。
　　“沒關系，富也並不就那麽光榮，窮也並沒有那麽可恥。我現在的自尊不怕受這種刺激。”簡凡怪怪的發了句感慨，不像牢騷。
　　“其實妳現在屬於不那麽光榮的壹類，李叔最起碼給妳留下了壹幢別墅，雖然古玩肯定要被省廳收繳，可別墅應該產權歸妳吧？畢竟有律師簽署的文書。”曾楠弱弱地提醒了簡凡這個偽富人壹句。
　　“律師算個屁呀，當不當非法收入沒收，說歸妳說不歸妳還不壹句話的事？再說了，就我這得性，能住得起嗎？警察這點工資湊合湊合交交物業管理費。呵呵……誰愛要誰要。對了，別提李威啊，我聽著這名字就犯病。”簡凡懶洋洋的仰頭躺著，閉著眼睛說話，現在心思對於那個究竟歸屬誰的別墅根本沒什麽興趣，似乎還沈浸了思念中。
　　身邊總有那種讓妳無語的人，除了曾楠還包括那位李威，這個精明到把所有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人讓簡凡此時覺得真有點無語，成也是他、敗也是他。如果不是李威，怕是自己沒有那麽快摸到案子線索，沒有那麽多出人意料的表現。可同樣是因為李威，自己也糊裏糊塗應了這麽個下場。不過妳輾轉想想，好像對他也恨不起來，同樣也懷念不起來。
　　稍待片刻，曾楠側頭看看無動於衷的簡凡，又找著話題：“去哪，要不壹塊吃晚飯？”
　　這個提議簡凡沒吭聲，得了，曾楠無奈地自已否決了：“算了，妳肯定不願意和我坐壹起，把妳送哪兒？”
　　半晌，簡凡眼皮未擡，弱弱地說了句：“回家……我累了。”
　　“簡凡，有時間嗎，我想……我們……”曾楠吞吞吐吐，幾次側頭看簡凡，有點難以啟齒，特別是對於現在身心都受傷的這位男人。
　　“沒時間，我們之間也沒什麽事，曾老板免開尊口，我還想留著小命多活兩天呢。”簡凡不陰不陽地把曾楠的嘴堵上了。
　　“唉……算了……”
　　曾楠抿著嘴，有點無奈，看來真沒有什麽能刺激起簡凡來的事了。
　　車直駛回了平安小區，下了車有氣無力的簡凡招呼也未打，懶洋洋耷拉著腦袋吊著胳膊直上了單元樓，開門、關門，然後把自己扔到床上，懶洋洋地睡上了……
　　躺下的時候簡凡突然想起在學校的時候經常勵誌的壹句話，生活嘛，就像壹口鍋，人生低谷的時候就像落到了鍋底，不管妳朝哪個方向努力都是向上的方向。道理好像誰也明白，只不過現在自己好像渾身的精力被抽走了壹般，連向上那怕壹點的力氣也沒有了，除了睡覺，找不出更好的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