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4章 遠去

　　張晨想請原田誌乃吃晚飯，原田誌乃說，晚上有壹些在杭城的日本朋友，辦了壹個趴，算是送別宴。
　　劉立桿說，那明天，明天晚上，我們也壹定要有壹個送別宴。
　　原田誌乃說，好吧，那就去土香園，回去日本之後，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吃到土香園的菜了。
　　張晨說好，明天晚上，我們就去土香園，妳把妳想吃的，都吃個夠。
　　原田誌乃笑笑，起身告辭。
　　原田誌乃走後，張晨馬上打了趙欣和小樹的電話，讓他們過來看平山郁夫的原作，姚芬跟著小樹壹起來了，三個人看到這壹幅畫，也是贊嘆不已。
　　張晨問小樹怎麽樣？
　　小樹說，太他媽的敏感了。
　　張晨點點頭，他知道小樹在說的，是色彩。
　　繪畫，說到底還是線條和色彩的藝術，照相機沒有發明之前，“形”還是畫家關註的重點。
　　古典畫家安格爾、倫勃朗和魯本斯、委拉斯貴支們，他們承擔著的，其實是攝影師的作用，他們接受的訂單，都是要求他們用畫筆記錄人像，越逼真越好，“形”充斥著整個畫面，到了印象派畫家莫奈和梵高那裏，“形”開始變形了。
　　到了表現主義和立體派畫家蒙克和畢加索，“形”開始被解構，色彩和線條開始凸顯出來，等到米羅、保羅克利等未來派畫家出現時，“形”已經變成了壹個個符號和色塊，不再是具象的形，到了蒙德裏安，形徹底地消失，畫面變成了幾何圖案的色塊。
　　沃霍爾之後，藝術家們開始走得更遠，很多人甚至離開了畫架，玩起了裝置和行為藝術。
　　張晨始終認為，做裝置和行為藝術的，當然可以說是藝術家，但做裝置的，更接近雕塑家，搞行為藝術的，更接近表演藝術家，不能再稱為畫家了。
　　畫家還是要固守著畫筆和畫架。
　　整個畫架上的歷史，不管怎麽變化，始終沒有消失的，就是線條和色彩，到了朱德群、趙無極那裏，借用了中國畫大寫意和潑墨的手法，在潑色彩，連線條也開始消失了，但色彩始終還在，離開了“形”和線條之後，色彩變成了畫面上的壹切。
　　它們通過彼此的關系，構成了壹幅畫的節奏和情緒，壹個好的畫家，必然是對色彩很敏感的畫家。
　　張晨看著這幅《哀傷的玫瑰》，讓他饒有興趣的是，這種悲傷是怎麽傳遞出來的？
　　玫瑰不會給人悲傷的感覺，能帶來的，只能是色彩，它通過畫面上色彩的安排，那大紅的玫瑰和褐色的陰影，熱烈的紅色和冰冷的玻璃花瓶的白，還有綠色的葉子，就像壹個音樂家把不同的音符組織在壹起，悲傷就從這種精心的安排裏出現。
　　如果把《哀傷的玫瑰》和小樹的《姐姐》放在壹起，兩者都表達了哀傷的主題，小樹的《姐姐》是要依賴畫面上姐姐的形象的形象，和那個張晨的背影，把這種哀傷表現出來，平山郁夫的這幅《哀傷的玫瑰》更純粹，它就是靠色彩的巧妙敏銳的安排，表現了出來。
　　張晨知道，小樹說敏感的時候，心裏是服的。
　　張晨也服，他服的人不多，但這幅畫，讓他服。
　　張晨讓小樹和趙欣，把畫帶去湖畔油畫館，張晨和趙欣說，先收藏到庫房裏，我想好怎麽推出它的時候，再展出來。
　　趙欣說好。
　　原田誌乃在杭城又待了四天，就到了回去日本的時間，張晨去機場送的他，原田誌乃推著行李車，走向安檢處的時候，張晨覺得，他的背影有些佝僂，很像是小樹的《姐姐》裏，自己的那個背影，張晨禁不住心裏壹酸。
　　他想，這大概就是壹個有失敗味道的背影，壹個被命運拋棄或重擊的背影，十二年，足夠把再多的熱情都澆滅了，十二年壹覺杭城夢，夢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空對月，根本就什麽也沒有改變，什麽也改變不了，這大概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吧。
　　有那麽壹瞬，張晨很想把這個背影畫出來，如果命名，就命名為《哀傷的背影》，或和朱自清那樣，直接就命名為《背影》，朱自清那篇文章的調調，也是哀傷的調調。
　　原田誌乃過了安檢，回過身，踮起腳，身子和舉起的手臂都竭力地往上長，把塞在皮帶裏的襯衣下擺都扯出來了。
　　原田誌乃朝張晨揮著手，張晨也朝他揮著，然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不見了。
　　……
　　張晨走到了停車場，坐進車裏，卻沒有馬上啟動車子，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心裏堵得慌，很想找人說說話，隨便說什麽都可以，但又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壹個，適合在這種情境下說話的，能夠理解自己的人。
　　這壹刻，張晨真的很想小昭，小昭要是在他身邊，張晨不用說話，只要抱著她，把頭埋在她的懷裏就可以。
　　小昭會輕聲的問，親愛的，妳怎麽了？
　　張晨會不吭聲，只是搖頭。
　　小昭接著就不會再問，她知道這個時候，是她的男人最脆弱的時候，她就是感覺得出來，小昭也不說話了，她把手插進他的頭發，輕輕地揉著，張晨很快就會睡著。
　　張晨呆呆地坐了壹會，拿起手機，翻出賀紅梅的電話，看了看，嘆了口氣，他把手機放下了。
　　自從那天，賀紅梅換了新手機之後，張晨覺得，怎麽好像連人也換了壹個，他們現在每天通電話的次數變少了，每次通話的時間，也變短了。
　　兩個人通電話的時候，張晨感覺得出來，賀紅梅總是有些心不在焉，常常電話說著說著，突然就像想起了還有什麽急事要辦，蹦出壹句“好了，拜拜”，就把電話給掛了。
　　不僅通電話的時候是這樣，現在，就是在MSN上，也是這樣，很多時候，張晨盯著電腦，他看到賀紅梅的頭像，顯示離線，或出現壹杯咖啡，表明她離開的時候，張晨強烈地感覺，她其實就在電腦前面，她把狀態設置了。
　　張晨的這種感覺，很快就被驗證，已經有兩三次，張晨打開電腦的時候，看到賀紅梅明明在線，他正想和她打個招呼的時候，賀紅梅的狀態，馬上就變成了離線。
　　怎麽可能有這麽湊巧的事情，張晨斷定，賀紅梅壹定是看到他上線了，才想起來自己狀態沒改。
　　匆匆地，就改了。
　　這個感覺，就像兩個人當面碰到，其中壹個，轉身就逃走壹樣，這讓張晨，感到糟心透了，但又不好說什麽。
　　這在以前，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以前，兩個人只要看到對方在線，馬上就會發出壹支玫瑰，算是打招呼，接著，就開始在對話框裏熱聊起來，從文字到語音再到視頻，直到賀紅梅叫道，哎呀，師父，這樣我什麽事情都做不了，壹整天只和妳聊天了，關掉關掉，妳快把MSN關掉。
　　嘴裏說著讓張晨關掉，心裏還是舍不得，看到張晨沒有馬上離去，嘻嘻笑著，問，妳還想說什麽？
　　張晨說了什麽，兩個人就繼續說下去，直到賀紅梅又叫，關掉關掉，不許賴皮，妳快把MSN關掉。
　　如是三五次後，才肯放張晨走。
　　張晨打開了MSN的對話框，盯著空空蕩蕩的對話框，上面什麽都沒有，按照他們以前的習慣，哪怕對方不在線，只要自己上線，也會給對方留下壹支玫瑰花，兩個人的這個習慣，還是源於他們看到的壹首詩，詩裏寫著：
　　“今天有人送花/妳會幸福壹天/仿佛空空的花瓶/已等待了多日……”
　　他們是多麽地希望對方每天都能幸福啊，所以只要壹有機會，就會送出壹支玫瑰。
　　哪怕妳前面在，哪怕真的就是那麽湊巧，我來的時候妳正好離開，那這對話框裏，也該有壹支玫瑰才對。
　　張晨盯著電腦，他再壹次感覺賀紅梅也正看著電腦，張晨發出了壹支玫瑰，對面靜悄悄的，張晨等了壹會，還是沒有反應，張晨把電腦關了，起身去下沙廠裏。
　　等張晨到了下沙，在車間裏轉了壹圈，回去辦公室的時候，已經兩個多小時過去，張晨打開電腦，上了MSN，賀紅梅已經悄悄回了壹支玫瑰，但人又離線了，對話框裏，只有兩支孤零零的玫瑰，再沒有其他。
　　張晨不是傻瓜，他知道他和賀紅梅之間已經有裂縫，兩個人似乎有些面目模糊，看不清楚對方了，張晨很想去北京壹趟，又很怕去北京，他怕這趟北京之行，會是為了告別的聚會，會給他們的關系畫上句號。
　　躊躇了半天，張晨最後還是沒有去北京。
　　在這方面，張晨從來就不是壹個決斷的人，和他畫畫時的迅速，決定其他事情時的明快相反，碰到這樣的事情的時候，張晨總是會顯得拖泥帶水，有些木訥，甚至白癡。
　　張晨覺得他和賀紅梅現在的狀況，似乎和在海城的時候，他和金莉莉的狀態有點像，明知道中間已經出了問題，但就是不會去想辦法解決，壹天壹天拖著，終至惡化。
　　張晨知道這樣很不好，但又無可奈何，他就是這麽壹個性格，很多的話，他就是悶在心裏，餿了臭了，他也不會說出來，壹方面害怕分手，壹方面又總是擺出壹副，妳愛怎樣就怎樣的吊樣。
　　這麽多年過去，好像壹點也沒有改變。
　　不是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嗎，張晨的稟性，就是這樣，外人都覺得這個家夥很好相處，但在越親近的人面前，他就越是難搞。
　　張晨嘆了口氣，啟動車子往後倒，“砰”地壹聲，撞到了後面通道裏壹輛正好經過的紅旗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