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黑衣無目僧

　　三川貫穿，滋養萬頃良田，群山綿延，其中更多靈秀。
　　這本該是壹處人流匯聚的善地。
　　事實上，原本也是如此，依著群山、三條大江、萬頃良田，此間坐落著九座繁華城鎮，數百萬人以此為生。
　　可惜……
　　朝陽不過初升，天地間卻已有燥熱。
　　這，可已進深秋了。
　　“籲！”
　　楊獄勒馬而停，自光禿禿的山丘之上遙遙望去。
　　黃沙漫天不見絲毫綠意，曾經川流不息的大河，已只剩深深的溝壑，或許某些地段還有點滴水窪，可絕大部分已然龜裂。
　　更遠處的綿延群山，也沒有半分青山秀麗，黑乎乎的壹片，讓人望之心生壓力。
　　這本沒有什麽，因此此時的德陽府，大多處地方都是如此。
　　可在楊獄的眼中，卻非如此。
　　遙遙望見猿鳴谷之時，楊獄心中突然萌生沖動，催使了通幽，未去觀人，而是望向了那處綿延的山脈。
　　神通有層級，通幽之能，不止於觀人，只是他的層級太低，僅僅停留在見眾生的淺層而已。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僅能觀人，極力催發之下，不吝惜魂靈負荷的情況下，他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正如此時，他極目眺望之下，隱隱間，又看到了通幽入魂之時曾窺見的那壹股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這些氣息來自天空、來自大地、來自群山、來自平原、來自泥土沙石、來自枯木蚊蟲……
　　絲絲縷縷的匯聚，充塞著入目所及的整個天地。
　　這壹幕蔚為壯觀，無可量計的氣息縱橫交織著，楊獄凝神窺望，他猜測這些氣息必然蘊含著什麽，可他卻無從捉摸。
　　好在他的心思也不在此，念動之間，望向了猿鳴谷所在的方向。
　　轟～
　　剎那間，耳畔似有雷龍滾走，隆隆之音不住響徹。
　　楊獄強忍著自魂靈傳遞而來的困倦感，再度觀望，卻只見遠處青黑壹片，烏壓壓的黑氣如夜幕坍塌下來，不住翻滾。
　　更似是被觸動了壹般，向著四面八方蔓延，更是以極為兇戾的姿態罩向自己。
　　莫可形容的壓抑在他心中湧動翻滾。
　　“黑雲壓頂，大兇之兆！”
　　猛然退出通幽狀態，楊獄這才驚覺，自己的後背壹片濡濕，刺骨的寒意不知從何而來，卻遲遲不去。
　　讓他心中都升起陣陣悸動。
　　危險！
　　極度危險！
　　滾滾黑煞遮蓋頭頂，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壹瞬間，楊獄已知曉了自己來對了地方。
　　那猿鳴谷居然不是故布疑陣，而是真的有鬼……
　　“大災源頭真在猿鳴谷……”
　　楊獄長出壹口氣，神情凝重：
　　“看來，它真的要出世了。”
　　德陽大旱，被人為的封鎖了消息長達兩年，這無不說明背後之人勢力龐大且心思縝密。
　　是以，在六扇門卷宗中發現猿鳴谷的消息時，他並不相信，只當有人在故布疑陣，如今發現並沒有。
　　問題就越發嚴重了。
　　背後之人之所以放出猿鳴谷的消息，只怕是因為其中的屍魁，即將出世了……
　　“嗯？”
　　突然，楊獄撥轉馬頭，就見得小小遠處黑影晃動，定睛壹瞧，卻是個面有菜色，瘦的皮包骨頭的和尚。
　　“這和尚……”
　　楊獄目露古怪，催馬下得山來，龍馬矯健，翻山越嶺如平地，未多時，已靠到那和尚百丈之內。
　　“楊，楊施主！”
　　那和尚早就停下腳步，眼見有人策馬而來面有歡喜，待得看到面容，突的身子壹僵，破爛的袖袍遮住臉，偏轉頭。
　　“小和尚，妳這是鬧哪般？”
　　楊獄翻身下馬，疾步走近，這面有菜色的和尚，卻不正是戒色？
　　青州府壹別，這和尚說是要來德陽府賑災，楊獄到府城的時候還特意打聽過這和尚的行蹤，只是沒有發現而已。
　　“楊施主……”
　　戒色雙手合十，臉色有些羞慚。
　　他此時著實太狼狽，在騎乘龍馬，錦衣加身的故人面前，饒是他，也有些尷尬。
　　“妳這是？”
　　楊獄神色古怪，未等詢問，就聽得這和尚腹中作響，啞然壹笑，遞過去些微幹糧與水。
　　“小僧……”
　　沒有拒絕，這和尚顯然餓的緊了，三下五除二就將幹糧與水壹掃而空，吃罷，才長舒壹口氣。
　　臉上有了顏色。
　　“賑災賑成妳這模樣，也是少見。”
　　楊獄搖頭，卻也猜到壹些。
　　這和尚武功不差，也是三關中人，壹身佛門武學也算紮實，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顯然是別有隱情。
　　“唉……”
　　聞言，和尚嘆氣，連道不易，面色慘然。
　　他幼年出家，二十歲前都在寺廟修行，哪怕是在青州府賑濟了半年，可壹到德陽府，還是震撼的無以復加。
　　幾乎以為自己到了傳說中的地獄。
　　“慘啊，慘啊……”
　　戒色說著，眼圈都有些發紅，心情波動極大。
　　似乎好些天沒見到人，他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說著自己這半年裏的所見所聞，神色黯淡不已。
　　“天災人禍，最為殘酷。”
　　聽得他說，楊獄的心情也有些壓抑，好在他這些日子見得多了，承受力好了許多，問他為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小僧陸路到木林府，買了壹船的糧食，又帶足了清水，可足足走了十多天，都未見幾個活人……”
　　戒色嘆氣，說起自己的遭遇。
　　後來，他還是在壹處河溝裏遇到了壹夥災民，施舍糧食與水，也為他們講述經義，順道傳播佛法。
　　“最初，還好，直到幹糧漸漸耗盡……”
　　戒色說到此處，有些說不下去了，眼神也越發黯淡：
　　“其實剛見到他們的時候，貧僧就知道他們殺人、吃人，可思及壹路所見，知曉他們也是為了求生。
　　本想著能以佛法化解他們的罪孽，可誰知，他們竟要貧僧布施肉身……”
　　這段經歷顯然對戒色的沖擊頗大。
　　他在青州城也是參與了救濟災民的，並壹度有著成績，可德陽府的饑民與青州城外的截然不同。
　　壹個，是看到了希望，另壹個，卻是朝不保夕。
　　“佛法難渡腹中空空，妳想教化他們，怎可能？”
　　楊獄心中搖頭，又有些好奇：
　　“接下來，妳如何做的？”
　　“所以……”
　　戒色長長壹嘆：
　　“教化不得，貧僧也只得超度了他們……”
　　戒色不戒殺。
　　這和尚倒不是個學壞了腦子的蠢和尚，楊獄表示同情，卻也有些嘆息。
　　經歷過極致饑餓的楊獄，深深明白這個道理，到了那個地步，什麽仁義禮智信，什麽佛法、道德，都遠不如壹塊草根來的寶貴。
　　“佛法真的能普渡眾生嗎？”
　　看著楊獄，戒色有些迷茫了。
　　他這大半年的時間，幾乎什麽都沒有辦成，沒有救壹個人，還殺了百多饑民，然後，他自己還險些餓死在荒野裏。
　　身體的疲累遠沒有他心中的迷茫更痛苦。
　　他分明已盡心竭力去幫助他們，為什麽……
　　“並不能。”
　　楊獄回答的很幹凈利落。
　　“阿彌陀佛……”
　　戒色面色越發慘然：
　　“那貧僧這些年的修持，又有什麽意義？”
　　他幼年出家，誦讀佛法二十年，自問也虔誠向佛，可下山這兩年不到的時間裏，卻讓他對於佛法產生了質疑。
　　他的心，動搖了。
　　“妳只是肉體凡胎，怎麽解脫眾生辛苦？”
　　見得這小和尚氣息低落，楊獄也只得安慰壹句：
　　“但這普度眾生在我看來，更像是壹個宏願！和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差不多，可儒家還有著‘窮則獨善其身’的說法。
　　妳不過壹個學佛者，又非傳說中的佛陀，現在就想著普渡眾生做什麽？救不了眾生，先救壹個，難道不成？”
　　對於佛、道、儒三家，楊獄沒有偏向與明顯的喜惡，這三家的經典終歸是勸人向善的。
　　“救壹個……”
　　嘴裏咀嚼著楊獄的話，戒色的面色好看了些，氣息也有著好轉。
　　“多謝楊施主解惑，是小僧魔障了……”
　　戒色雙手合十，深躬道謝時，楊獄卻反而看向了荒原的另壹處。
　　循著看去，戒色心跳就是壹跳。
　　來人著黑衣，瘦小、跛腳且面上無須，頭上無發，居然也是個和尚？
　　“又壹個和尚？”
　　楊獄瞇著眼，心中卻又波瀾。
　　經由心眼成，六感生，通幽入魂，熔煉玄石，他的感知逐步增強，方圓數十丈內，蟲聲皆能聞。
　　但那和尚已走進了他的視線之中，他居然也聽不到這人的心跳、呼吸、腳步聲。
　　甚至於，若非他自己主動現身，甚至能逼近自己十丈之內也未可知。
　　對於他這樣的武者來說，十丈距離眨眼就到，與面貼面也沒有什麽區別。
　　這和尚，很危險。
　　“阿彌陀佛。”
　　二十余丈外，黑衣僧人止步，他誦念佛音擡頭，才看到他居然是個瞎子，黑洞洞的眼眶裏沒有眼珠。
　　“黑衣無目僧？”
　　楊獄挑眉，認出來人。
　　這和尚的名氣不小，當然，不是什麽好名氣。
　　“楊施主認得他？”
　　“自然認得，惡名昭彰的無目僧，六扇門緝兇榜上也是有名的。”
　　楊獄回答：
　　“據說，這和尚數十年前也是個好和尚，諸戒嚴守，每日裏誦經念佛，青燈相伴，直到有壹天，他下了山。
　　然後，喝了酒。”
　　“喝酒破戒，可這上似乎稱不上惡名昭彰……”
　　戒色發怔。
　　和尚當然要守戒律，就好像官員要守法，但各國法都有不同，不同寺廟、不同宗的和尚要持的戒也天差地別。
　　就如他伏龍寺，入門就要持戒，可除卻根本戒之外，其余戒律並沒有完全的限制死。
　　否則，他也無法‘超度’之前那壹夥流民了。
　　若喝酒就惡名昭彰，那他豈非十惡不赦了……
　　“若只是飲酒，後能改之，未嘗不是個好和尚，可惜，這和尚的酒量太差太差了……”
　　楊獄冷笑壹聲：
　　“這和尚，露宿壹家人，不知怎麽，就喝的酩酊大醉，酒後居然殺了鄰居的雞來吃，鄰居女主人來問，先是謊稱沒有，旋即見色起意，奸汙了女主人。
　　就這樣，這和尚壹日之間，犯了口腹、殺生、妄語、淫邪諸戒。”
　　“這……”
　　戒色狂跳，壹時有些無言以對。
　　“再然後……”
　　“再然後，貧僧就加入了催命樓，每到克制不住要犯戒之時，就去殺壹人。”
　　黑衣僧人合十雙手，黑洞洞的眼眶望向楊獄：
　　“還請施主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