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我是釘子
亂清 by 青玉獅子
2019-5-15 17:44
圖林領命去了,廳中剩下白氏和圖伯,都呆呆地看著關卓凡——剛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麽轉眼就變了臉?
關卓凡見圖伯嘴唇翕動,壹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笑,說道:“圖伯,有什麽話,只管說。”
“少爺,卓仁不成器,做的事太不像話,也難怪妳生這麽大的氣。只是我想……”圖伯有些期期艾艾的,見關卓凡臉色平緩,才繼續說了下去,“他從沒吃過這麽大苦頭,若是在牢裏有個三長兩短,老爺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能安生……”
“嗯。”關卓凡心說,妳卻不知這個老爺,真不是我親爹。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轉頭看著白氏,問道:“嫂子,妳怎麽說?”
白氏的心理有些微妙,既同情卓仁的媳婦,又對她剛才所說的話,有壹絲不快和不安——那句話的語意,有些晦暗難明,若是關卓凡肯救卓仁,她說來給關卓凡做個使喚人,這是怎麽壹個意思呢?但這只是轉瞬即逝的壹個念頭,天性中的善良很快便占據了上風。
“唉,要說卓仁媳婦,也真是可憐。妳既然答應了她,說包在妳身上,那就幫幫她吧,怎麽反倒要把卓仁關起來不放呢?”白氏不象圖伯有什麽顧忌,把自己的不解照直說了出來,“要是說她從前對我怎麽怎麽樣,這些妳都不用理會,我也不記恨她。更何況,妳和她……”說到這裏,卻紅著臉說不下去了。她畢竟還是個年輕的婦人,當著圖伯的面,實在老不起臉皮來談論這種男女之事。
關卓凡明白她的意思,是說自己和二嫂之間,既然曾有過那壹次交歡,便算是對人家有所虧欠。那麽在卓仁的事上,就該擡擡手,有所報償才是。
白氏和圖伯說完,便看著關卓凡,等他的表示。關卓凡卻站起身,在廳中踱起步來——這種四方步,據說是做官必備的官派,他現在居然也練得像模像樣了。
走了兩圈,見白氏和圖伯都緊張兮兮地望著自己,關卓凡忽然立定腳步,噗嗤壹聲笑了出來,搖了搖頭道:“嫂子,其實妳跟圖伯,說的都對。”
既然都對,何以卻搖頭呢?白氏與圖伯疑惑的對望壹眼,等他繼續說下去。
“妳們看低我了。我關卓凡堂堂七尺,頂天立地的壹個漢子,怎麽會去欺騙壹個婦人?我說包在我身上,那便是包在我身上!”關卓凡侃侃而談,“只是有些事,還需看深壹層才是。”
他頓了頓,見白氏和圖伯都沒有話說,才繼續說下去:“卓仁這壹次,不但害了自己,還把杜二給害慘了。那個白參領,是總要把杜二弄出來的,若是卓仁從牢裏面出來,頭壹個放不過他的,就是杜二!到那時,我人在熱河,妳們誰能護的住卓仁周全?”
白氏和圖伯恍然大悟,沒想到關卓凡竟然還有這壹層考慮在裏面。
“圖伯妳說得對,卓仁沒吃過苦頭,”關卓凡又開始踱步了,壹邊慢慢搖著步子,壹邊說道,“沒吃過苦頭,就不曉得利害,就改不了他那身臭毛病。我這個二嫂,原來是怎麽壹個囂張的樣子,妳們是知道的,今天為什麽變成這樣?吃到苦頭了,知道利害了!老爺子既然不在了,我這個做弟弟的,就要替老爺子教訓教訓卓仁,讓他把苦頭吃足了,吃夠了,讓他知道利害,知道怕。”
圖伯心下感慨,沒想到這個三少爺,心思如此深沈,自己壹把年紀,竟然還沒有他看得透徹。
“嫂子,妳說得也對,我這位二嫂真是夠可憐的。”關卓凡看著白氏,放緩了語氣,“為什麽可憐?因為卓仁吃喝嫖賭不算,還抽上大煙了,他又沒個正經來錢的地方,這日子自然沒法過。吃喝嫖賭就說能戒吧,沾上了大煙癮,憑他自己能戒掉?現在呢,我把他放在牢裏,未必還有人巴巴的跑來請他抽大煙?不戒也得戒了!嫂子妳說,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白氏跟圖伯壹樣,徹徹底底的服了,紅著臉說道:“以後妳說怎樣,就是怎樣好了。我壹個女人家,原也不懂得這許多道理。”
圖伯也跟著贊道:“少爺,若論妳這心地,真是沒挑了,這壹下,卓仁算是有救了。”
“有救沒救,我說了也不算。”關卓凡笑笑,淡淡地說,“盡人事,安天命,剩下的事,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整個下午,關卓凡都在等寶鋆派人來召自己到府,然而直到天黑,才等來了寶鋆那位姓楊的聽差。
“寶大人交待,請您替他帶壹點東西到熱河。”那位聽差持著壹個大封袋。
這就是說,並沒有什麽話交待下來。關卓凡掩飾住心中的失望,將聽差延入了自己的書房。本來按他的預計,既然寶鋆和文祥把自己作為壹枚“釘子”埋在熱河,那麽在開拔之前,寶鋆必然要對他有所交待,他便能夠以此為契機,加入到未來那壹場大爭鬥當中去,壹場決定著歷史進程的大爭鬥。
是顧命,還是垂簾。
難道是自己想錯了,其實自己並不是什麽釘子,而只是個普通的六品武官而已?但是那張萬兩之巨的銀票,卻又該作何解釋?
關卓凡壹邊緊張的思索著,壹邊客氣地向那名聽差問道:“楊老哥,請問寶大人要帶些什麽?”
“喏,”聽差將那個大封袋向前壹遞,“有壹封信,帶給軍機處的曹老爺。另外有些銀票,是寶大人送熱河諸位的炭敬,也壹並交給曹老爺就行。”
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寶鋆送給熱河壹些官員的打賞,或者叫變相賄賂也行。夏天送“冰敬”,意思是知道您窮得叮當亂響,這點錢請您買幾塊冰來消暑;冬天則送“炭敬”,意思是知道您窮得兩袖清風,這點錢請您買幾塊炭來取暖。這都算是官員的正常收入,並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關卓凡原有的歷史知識,這本是外官向京官送禮的規矩,沒想到象寶鋆這樣的京中大佬,也有這個風氣。看來寶鋆的內務府總管大臣,真不是白當的。
他用心想了想,卻想不起軍機大臣之中,有哪壹位是姓曹的,於是抱歉地問道:“楊老哥,請您明示,是哪壹位曹老爺?”
“曹毓英曹老爺,熱河的軍機章京領班。”楊聽差從懷裏掏出壹張片子來,笑著說道:“就怕妳不認得,這個是他的名片,妳拿著找,再不會錯的。”
關卓凡眼光壹跳,隨後便連聲道謝,又取了張二十兩的銀票,塞在他手裏。楊聽差頗感意外,推辭了壹下,還是受了。關卓凡知道,替寶鋆辦這種事的,壹定是他的親信聽差,結納壹下,沒有壞處,於是親親熱熱的,壹直將他送出了大門,才回到書房。
那個大封袋並沒有封口。關卓凡可不是什麽端方君子,老實不客氣地打開,把裏面的東西壹股腦的倒了出來。裏面有二十幾個紅封包,都寫明了致某某某的字樣。那封信的封面上寫著“付琢如”三個字,居然也沒有封口,三張雪白的薛濤箋上,用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展開壹讀,卻盡是些不著邊際的瑣事。關卓凡靜靜地想了壹會,將信原樣裝好,跟那些紅封包壹起,塞回到大封袋裏。
果然是他,那個以“內嫻掌故,外悉四方”而領軍機章京十數年的曹毓英,那個以“寸心自用,險計奇謀”而被恭王倚為國士的曹琢如。
關卓凡的心安穩下來了,他知道,自己仍然還是那枚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