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死棋腹中出仙著
亂清 by 青玉獅子
2019-5-15 17:44
“皮埃爾先生,郵政這個東西,到底是怎麽壹回事呢?”
江蘇巡撫關卓凡,帶著蘇州府同知楊仕全,青浦縣驛丞邵德生,加上壹位法語的通譯,親自來到了上海法租界內的領事公所。按照約定,法國領事愛棠和壹位叫做皮埃爾的法國人,已經在公所內等候,將他們熱情地迎了進去。
說是領事公所,其實是壹間頗為簡樸的白色木頭房子。彼此見過了禮,才剛剛坐下,關卓凡便直奔主題,問出這壹句話。
自從升任了巡撫,他壹改從前與洋人在見面禮儀上的斤斤計較,忽然變得隨和多了,像今天,為了見壹見愛棠和這個皮埃爾,要有所請教,便親到法租界來折節下問,毫不在乎。
然而已經沒有人敢因此就小視他了。現在洋人裏面都知道,在北京,要跟恭王打交道,在上海,則要跟這位關巡撫打交道,朝廷最通洋務的,就是這兩個人。於是都認為,只有真正掌握了全局的人,才能於謙遜之中自見氣度雍容,而不必靠盛氣淩人來維持別人對自己的尊重。
在關卓凡來說,亦有這樣的自信。
今天既然帶了楊仕全和邵德生兩個來,所要問的,自然是辦郵政的事。指名要找皮埃爾,是因為已經打聽過,在上海,只有法國人開辦了接近於近代郵政的“客郵”,而皮埃爾則是這項業務的負責人。
對於中國的郵政史,關卓凡沒有認真研究過,不甚了了。但他至少知道,新式郵政,還要在三四十年之後,才會在中國發端,現在這個時代,朝廷使用的仍然是流傳了幾千年的驛郵系統。新式郵政該怎麽辦,新舊之間有什麽異同。不能不向這個法國人來請教。
“關巡撫,其實妳們大清帝國的驛站系統,也包括了郵政含義在內。”皮埃爾倒是不藏私,有什麽說什麽,“不過很遺憾,不論是妳們中國的商人,還是我們外國的商人。都無法享受到這樣的便利。”
關卓凡心想,法國人說得不錯,歷朝歷代的朝廷,都有壹個龐大的驛遞系統,然而向來只為朝廷服務,傳遞軍情政令。公文奏折,不僅商人百姓無法享受,理論上說,就連各級官員的私信,也是不能用驛站來傳遞的。因此即使是在承平的日子,“家書抵萬金”之說亦不為虛——想給遠方的親人送壹封信,只有交托遠行的親朋好友。或是熟識的行商客旅來帶去,如果能安然送到,則已經是壹件謝天謝地的事情了。
“這就是我們法國的郵政與妳們大清的郵政,最大的區別,也是現代郵政與古代郵政的最大區別。”皮埃爾聳了聳肩膀說道。
按照皮埃爾的說法,要辦“現代郵政”,有三個地方是必須做到的——第壹個是由政府來專營,因為只有政府才有力量保證全國通達。第二個是必須對普通民眾開放。
政府專營,那也未必,關卓凡心想,法國鬼子必然是沒見過我們的快遞公司是如何之牛逼。不過現在這個時代,這當然是談不上的事情,還是先琢磨眼前好了。
“那麽第三個呢?”
“第三個麽,嘿嘿。”皮埃爾矜持地笑了笑,“關巡撫,妳有沒有想過,郵政該怎樣收取費用?”
這是他自以為的獨到之秘。打算拿來給這位朝廷大員,好好上壹課。
“哦,妳說這個,”關卓凡想都沒想,隨口答道,“貼郵票嘛。”
當通譯把關卓凡的這句話翻譯過去的時候,皮埃爾顯見的楞了壹下,臉上的笑容立刻換成了欽佩的表情——這個大清帝國的官員,居然有這樣的見識!
“關巡撫,我不得不佩服妳的廣博見聞!”皮埃爾由衷地說,“據我所知,妳們中國是沒有這種東西的,連我辦的客郵,也還沒有使用。只有在歐洲,才真正使用郵票——”
在郵票出現以前,郵件都是由收件人來付款的,不但收取麻煩,而且壹旦遇上找不到收件人,或是收件人不願意付錢,那麽辦郵政的人,就會面臨虧損。直到郵票出現,作為壹種最好最方便的預付款憑證,才讓郵政真正發展起來。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個地方——郵資制度,與政府專營,普遍開放這兩個壹起,成為現代郵政不可或缺的三個要素。”皮埃爾做了總結。
三個要素麽?關卓凡點點頭,卻在心裏說,我還得給妳再加上壹條。
私人郵件,神聖不可侵犯。
不過這是中國特有的“國情”,不用跟法國鬼子多說。等到皮埃爾滔滔不絕地說完了,關卓凡才把今天來的另壹個意思,向愛棠和皮埃爾提了出來。
“我打算在江蘇省,試辦新式郵政,因此想禮聘皮埃爾先生做壹個顧問,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好讓楊同知隨時過來請教。”他笑容滿面地說,“至於聘金方面,當然從優。”
在關卓凡來說,開辦新郵,不但可以方便自己,而且可以將“客郵”所侵奪的郵權奪回來。而在洋商來說,自辦郵政畢竟是麻煩和不得已的壹件事情,現在朝廷說要辦新式郵政,當然樂觀其成。
“能幫得上這個忙,我很榮幸。”皮埃爾跟愛棠對望壹眼,點了頭。
回到巡撫衙門,已是晌午時分,匆匆用過了飯,照例派人把趙景賢、丁世傑、劉郇膏、楊坊、利賓這五個人,請到衙門來,要把辦郵政的事情,做壹個定局。
這五個人,是他在江蘇的班底,亦算是他仿照自己任上海知縣時候的做法,成立的壹個“新政委員會”。當他自己不在的時候,舉凡與洋務相關的事情,便要由這五個人來推動實施。開局固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壹以貫之,保證自己定下來的事情,不走樣,不跑偏。
他把跟皮埃爾見面的經過壹說,在座的人都覺得新鮮,除此之外,趙景賢覺得關卓凡的壹個見解,非常深刻。
“爵帥說私人郵件,不可任意拆閱檢視,這話說得太對了。若是象原來那樣,不僅是私人的郵件,其實就連國家的公文,亦毫無保密可言。”
關卓凡不曾聽過這個說法,大感新奇,問道:“竹兄,此言從何說起?”
“我說壹個故事給爵帥聽,”趙景賢笑道,“這還是我在浙江當官的時候,聽來的壹件事情——”
朝廷的公文傳遞,是由京至省,由省至道,由道至府,再由府至廳縣,驛站轉遞,環節極多。管理驛站的人,叫做驛丞,這個位子上的官,在沒有過路官員要接待的時候,是極清閑的。大部分驛丞,閑來無事,就會把需要轉送的那些上傳下達的公文,拿出來看,作為壹種消磨時間的樂趣,看過之後,再裝回封袋之中。
久而久之,便從偶壹為之,養成了癖好,凡是過手的公文不偷看壹番,則渾身不舒服。有壹位浙江湖州府的驛丞,便是因為這個癖好,幾乎闖了大禍——晚上半倚在炕上,就著炕頭的蠟燭,照例把壹疊封袋中的公文,壹份份拿出來過目,結果看到昏昏欲睡的時候,不小心把壹份公文引燃了,待得驚覺,已經燒去了大半。
這壹下,手裏拿著剩下的小半片焦紙,心膽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得連夜去找他的壹位朋友,求指點壹條生路。
他這個朋友,是湖州府的壹個書辦,積年老吏。聽他說完,沈吟半晌,還真的替他想出了壹個辦法來——拿壹張白紙,權作公文,塞到封袋裏去。
“這怎麽行?”關卓凡失聲笑道,“到了下壹站的驛丞手裏,看見是壹張白紙,那還不大喊大叫起來?”
“不敢喊,壹喊不就證明了自己也在偷看公文?”
“還真是,”關卓凡恍然大悟,擊節贊嘆道,“這可真是死棋腹裏出仙招了!”
“所以我說,私人的郵件果然不能再出這樣的事情了,不然商人百姓,誰敢放心交寄?”趙景賢搖著頭說道,“現在的驛站,人浮於事,國家驛遞淪為各路官員的送往迎來之所,已經從根子上敗壞了,另開新郵,勢所必然!”
這壹番話,為所要開辦的新式郵政做了最好的註腳。於是議定,把要興辦的機構,叫做“江蘇驛郵所”,掛在電報總局的名下,不顯山不露水,先把線路跑起來再說。
江蘇五府之內,鎮江和上海是兩端,於是決定再開壹條水線。
“具體的章程,請妳們幾位跟楊仕全壹起議定,至於郵資和郵票的這個事情,等我到京裏請了旨再辦。在陸上跑的郵馬和郵車,可以掛軒軍中營的旗子,水線的郵船,也掛上軒軍水師的旗號,放心壹些。”
“爵帥請放心,調子定了,余下的我們來辦,壹定不會耽誤。”劉郇膏笑道,“倒是妳的帖子,是不是該發了?我怕再遲,遠壹點的兄弟就來不及趕回來。”
“什麽帖子?”關卓凡難得現出了壹絲忸怩之色。
其余的幾個人,壹起嘿嘿笑了起來。
“喜日子就快到了,誰不要來喝壹杯侯爺的喜酒?”楊坊給他點破了,“就連雪巖的太太,怕也急著要把扈姑娘送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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