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壹四章痛駁？

　　寶廷“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鑒事”壹折的具體內容，從常寧、昌祺、榮祥三個“黃帶子”的口中、筆下，傳了出去，壹傳十，十傳百，紫禁城裏，還沒有傳出來什麽進壹步的動靜，外頭滿世界已經是沸反盈天了。
　　大多數人的反應，和萬青藜是類似的：“寶某人再怎麽舌綻蓮花，再怎麽天花亂墜，講的也是泰西的事兒啊，華夷有別，中外異途，咱們中國，自古以來，什麽時候有女子‘繼宗’的道理啊？”
　　自然也有不同意見：“人寶竹坡不是翻來覆去的說，現在是什麽‘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嗎？洋槍能用，電報能架，鐵路能築，這個，嗯，‘文明器物，壹體兩面，相生相輔，不可分離……’”
　　“屁！女子‘繼宗’，就叫‘文明’？好，就算女子‘繼宗’是什麽‘文明’，妳倒說說，這女子‘繼宗’，跟洋槍、電報、鐵路，到底怎麽個‘壹體兩面，相生相輔，不可分離’啊？”
　　“這……我哪兒知道啊？”
　　……
　　“女人做皇帝？世道要變嘍！”
　　“世道早就變了！各位，還記不記得，剛過了年，咱們不是派了什麽‘留學生’到美利堅去嗎？裏邊兒還有兩位‘女留學生’呢……”
　　“對，對，對！其中壹個，是軒親王的妹子蕓格格！我三叔他們家的老二，在景運門內的九卿值房當差，鎮國夫人領著蕓格格進宮給‘東邊兒’請安的時候，他偷偷的覷過幾眼——哎喲喲，別看人蕓格格年紀還小，那個水靈！那個身段！那個氣度！尋常公主、郡主，都比不了！嘖嘖嘖！”
　　被“歪樓”的那壹位頗為不滿，鄙夷的看了壹眼正在流口水的這壹位，說道：“安老七，妳把妳那副癩蛤蟆的模樣收壹收。妳這副粗胚子，就算再托生十輩子，也挨不上蕓格格的邊兒，別他娘的整天做吃天鵝肉的夢了！”
　　頓了壹頓。“我是說，女人可以‘進學’，可以‘留洋’，學成歸來，不就是‘女翰林’了？就可以‘女主事’、‘女員外郎’、‘女郎中’、‘女侍郎’、‘女尚書’……這麽壹路做了上去……”
　　“對。對，對！咱們蕓格格，將來如果做了‘女軍機’、‘女丞相’，那可是有趣的緊！女皇帝什麽的不關咱的事兒，可如果蕓格格做了‘女軍機’、‘女丞相’，我安老七兩只腳都要舉起來贊成！到時候，我就是削尖了腦袋，傾了家，蕩了產，也要往軍機處裏鉆。做個蘇拉，當個‘大茶壺’，都是好的！哈哈哈！”
　　“安老七，妳別總是這麽不著調了！老德，妳的意思，是說往美利堅派‘女留學生’，跟寶廷請立榮安公主為帝，這兩件事，有什麽……關聯是吧？”
　　“是！不壹定有什麽直接的關聯，可是……大王之風起於青萍之末呀！”
　　“嗯。還有……厲禁旗女纏足、倡議漢女放足……”
　　“‘倡議’是暫時的，‘過渡期’壹過，壹樣要‘厲禁’的！”
　　“是，這裏邊兒。確實有名堂……對了，我想起來了，另壹位‘女留學生’，叫林蕊的，也是軒親王他們家的……”
　　“對，對。對！這位林蕊，就是鎮國夫人在法源寺山門前從洋和尚手上生搶下來的那壹位！那個場面，好多人都看見了，都說這位林小姐，也是地地道道壹個大美人，我看，我安老七托生十輩子，挨不上蕓格格的邊兒，不過，托生五輩子，也許就能挨得上林大美人的邊兒了，哈哈哈！”
　　“安老七，妳滾蛋！”
　　……
　　“唉，也是沒有法子，仁、宣壹系，選不出嗣皇帝了，這個，禮有經，亦有權嘛……”
　　“有這麽‘權’的嗎？請問，女子既然可以‘繼宗’，從今往後，女兒出了閣，是不是就可以回來分家產了？妳妹子——奶奶的，妳沒有妹子，我可是有妹子的！現在她還沒有出閣，可女兒家總是要出閣的呀！妳說，到時候，該怎麽辦？”
　　“我哪兒曉得呀？”
　　“所以說，妳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
　　……
　　“哎，妳說，仁、宣壹系，既然選不出嗣皇帝來了，真的就不能往仁、宣壹系之外去找人了嗎？”
　　“難！妳也別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了，妳就當自己是哪個近支的王公，妳問問自個兒，樂不樂意從遠支裏邊兒選嗣皇帝？”
　　“這……”
　　“真要從遠支裏邊兒，選了嗣皇帝出來，過了些年頭，弄得不好，人家那壹支，就成了‘近支’，妳這原本的‘近支’，反倒成了‘遠支’了！”
　　“至於嗎？這個，‘小宗’入繼‘大宗’……”
　　“屁！什麽‘小宗’、‘大宗’？不都是從人嘴巴裏說出來的？今兒說人話，明兒說鬼話，很稀奇嗎？人家長大了，親政了，掌權了，照應回自己的本支，妳有法子？前明的朝臣，那麽橫，到底還是拗不過做皇帝的，本朝……哼！”
　　“也是，也是！嗯，如果真的從‘近支’變成了‘遠支’，那可就熱鬧了！爵位、差使、出息，‘近支’、‘遠支’，那個差別，大了去了！”
　　“所以啊，我覺得，寶廷這壹嗓子，弄不好，就是哪個‘近支’的王爺在後面搗鼓，支使他出面嚷嚷的呢！”
　　“嗯，就是說，這份家業，與其叫‘外人’拿了去，還不如叫自家的女兒承繼呢！——自家的女兒做了皇帝，咱們還是雷打不動的‘近支’啊！”
　　“就是這個話！”
　　“不過，寶廷可是‘遠支’的……”
　　“嗐！‘遠支’的多了去了！能落著好處的，只有選出了嗣皇帝的那壹支，其他的支庶，現在是‘遠支’，將來還是‘遠支’，有妳壹兩銀子的好處？妳說，嗣皇帝有可能從他們老鄭家選嗎？”
　　寶廷是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後人。
　　“這個…確實不可能！肅順、端華兩兄弟，剛被殺掉沒幾年呢！”
　　“這不就結了？反正，嗣皇帝不論從哪壹支挑，我這壹支，左右都是沒有好處的！我自己個兒就更加不必說了！可如果——”
　　“可如果榮安公主登了基，我這份兒‘擁立之功’——”
　　“嘿嘿，明白了吧？——就是這麽回事！”
　　……
　　大夥兒壹邊兒口沫橫飛的議論，壹邊兒盯著紫禁城的動靜，看看“上頭”拿寶廷的這份折子怎麽辦？是“交議”呢？“留中”呢？還是“駁回”——甚至“痛駁”？
　　如果“交議”，就是說，“上頭”認為，這份折子是有討論的價值的，既然“是有討論的價值”，那麽，大多數情況下，“交議”就代表了“上頭”的這樣壹種傾向性：折子裏的觀點未必都對，提出的方案也未必都可行，但是，“不無可取之處”。
　　據此邏輯，寶廷“為文宗顯皇帝血嗣未絕仰祈睿鑒事”壹折若“交議”，幾乎就意味著，“上頭”有意立榮安公主為帝了！
　　當然，也有例外，譬如，“鐵路大辯論”的時候，徐應祥“瀝陳鐵路勢之不可行者八、無利者八、有害者九等事”壹折，就是“交議”。不過，那次“交議”，是為了樹壹個打槍放炮的靶子，這壹次，就算“上頭”不贊成寶廷的觀點，也絕不會往大裏鬧這個事兒——還嫌現在的麻煩事兒不夠多麽？
　　何況，榮安公主是什麽人？那是母後皇太後的愛女、軒親王的福晉！“上頭”會沒事找事，自個兒抽自個兒的嘴巴麽？
　　所以，如果“上頭”不贊同寶廷的觀點，比較溫和的做法是“留中”，也即“淹”了——就當妳從來沒有上過這個折子；激烈點兒，在折子上批壹句“殊屬非是，原折擲回”，也就是了。這，就算“駁回”啦。
　　不過，不贊同可以“留中”，“留中”卻並不壹定代表不贊同。如果“上頭”雖然贊同折子裏的觀點，但認為目前的條件不夠成熟，折子裏的提議，暫時還做不來，也會“留中”。這種情況下，對上折子的人來說，“留中”也算是壹種保護。
　　譬如，文宗賓天之後，顧命八大臣襄贊政務，慈禧暗中支使山東道監察禦史董元醇上折請行“兩宮垂簾”，那個折子，就被慈禧“留中”了。
　　那個時候，顧命八大臣大權在握，“兩宮垂簾”是絕對做不來的，慈禧自己亦心知肚明，董元醇的折子，真正用意，不在垂簾，而在折子中的壹句“於親王中簡派壹二人，令其同心輔弼壹切事務”。
　　這個“親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除了恭親王，再沒有別人了，慈禧想用這個手段，激化恭親王和肅順的矛盾，如此壹來，恭親王就不能不和自己組成對付肅順的“統壹陣線”了。
　　這個計劃，設計雖巧，卻過於魯莽行險，恭王和肅順的矛盾還沒有激化，慈禧自己和肅順的矛盾倒先激化了。
　　肅順等八大臣，絕不肯叫董元醇的折子“淹”了，壹定要兩宮下旨“痛駁”。君臣之間，話愈說愈擰，慈禧意氣起來，竟然直接在董元醇的奏折上用印——準奏！
　　顧命八大臣隨即“擱車”，癱瘓中樞，封鎖宮禁，事實上軟禁了兩宮皇太後，掀起了絕大的風波。
　　這個道理，放到寶廷的折子上，也是壹樣的。有人就認為，寶廷之議，荒謬絕倫，“上頭”絕對不應該“留中”，不但要“駁回”，還要“痛駁”。
　　誰持這個觀點呢？
　　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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