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壹章神也是我，鬼也是我

　　火鍋熱氣騰騰的，咕嘟咕嘟的滾沸著，銀魚和醉蟹打底兒，裏頭滿滿的白魚肉、野雞肉、黃羊肉、鹿筋、冬筍、海菜……這叫“壹品鍋”。
　　關卓凡親手開了壹支“清酒”，再親手替明氏斟上了，微笑著說道：“嫂子請！”
　　這壹聲“嫂子”，多少帶著壹點兒調笑的意味，明氏面上微微壹紅，壹只手端起酒杯，另壹只手托著，略做示意之後，放到嘴邊兒，慢慢兒的幹了。
　　微微透了口氣，放下酒杯，含笑說道：“這個‘清酒’，還真是……酒如其名！淡淡的，這個……‘清’的很呢。”
　　關卓凡替明氏續了杯，笑著警告她說：“妳別小看它！這個酒，味道雖淡，可是有後勁兒的！喝多了，不知不覺的，照樣能醉！還是要悠著點兒。”
　　“多謝王爺提醒——酒壺放在我這頭兒吧，斟酒的活兒，該我來做的。”
　　“不必！還是我來——嫂子平日裏操勞辛苦，我難得有機會伺候您壹回！”
　　這句話，更具調笑的意味了，明氏臉上壹紅，臻首微垂，不說話了。
　　“庭田典侍在咱們這兒，”關卓凡問道，“呆了多久啊？”
　　“沒有多久，”明氏說道，“我陪著略坐了坐，她就起身告辭了——前後攏共不過壹刻鐘多壹點兒吧！”
　　想了壹想，“也沒有說什麽特別的話，就是……嗯，平日裏多承王爺的照拂，她們君臣，都十分感激，這個……嗯，‘擅造潭府’，向王爺轉致天皇陛下的謝意，還有，嗯，禮物太菲薄了，這個，呃，‘微物不堪……聊且將意’。”
　　雖說明氏已經會用“佐餐”、“小酌”這樣的詞兒了，可是，轉述庭田嗣子文縐縐的原話之時，還是略覺吃力的。
　　“沒有說要見我吧？”
　　“沒有！”明氏說道，“她曉得王爺今兒上午視察、慰問外務部，下午視察、慰問顧委會，要忙上壹整天的。”
　　“她曉得？不是妳跟她說的？”
　　“不是，過朝內北小街之前，她就是曉得的。”
　　庭田嗣子是下午三點鐘過來的，她既曉得關卓凡今日的行程，自然就曉得這個點兒關卓凡並不在府上，事先又沒有打招呼，則這壹次的“拜訪”，非但沒有要見面的意思，簡直是刻意避免見面的意思了。
　　“還說了什麽嗎？”
　　明氏仔細想了壹想，“沒有了。”
　　見關卓凡沈吟著，明氏微覺不安，“王爺，庭田典侍這次過來……我做的，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嗎？”
　　“妳想哪兒去了？”關卓凡壹笑，“哪兒能有什麽不妥當？”
　　頓了頓，“我是在想，不過就壹箱子酒嘛，值得幾何？居然勞典侍大人親自送了過來？卻又沒有要見我的意思，這，不是有點兒奇怪嗎？”
　　“啊……是……我也覺得……有點兒怪怪的……”
　　默謀片刻，明氏說道，“王爺，不曉得我想的對不對？我覺得吧……”
　　說到這兒，看著關卓凡，打住了。
　　關卓凡用鼓勵的口吻說道：“說說看！”
　　“庭田典侍的意思，”明氏說道，“是不是……想要王爺‘回訪’她們？——如果今兒個和王爺見了面，王爺似乎……就不必‘回訪’了？”
　　關卓凡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壹點，笑道：“嫂子壹語中的！”
　　“真的？”明氏笑了，“我胡亂猜的，不想就猜準了！”
　　頓了頓，“我想，庭田典侍見王爺不難，可是，如果王爺不去她們那兒，和櫻天皇想見王爺，可就難了——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不錯！”關卓凡含笑說道，“嫂子真正是位女諸葛！”
　　明氏摸了摸自己的臉，“王爺笑話我呢！——我的臉可是紅了！”
　　“那是酒氣托的——早跟妳說了，這個酒，有後勁兒！”
　　說笑了壹、兩句，明氏問道，“那……王爺會‘回訪’嗎？”
　　關卓凡沈吟了壹下，說道：“去，還是要去壹趟的。不過，年前不剩幾天了，還壹大堆的事兒沒辦，壹定是不得空兒的了，等開了年，再說吧！”
　　明氏點了點頭，說道：“是啊！年前，王爺要忙的事情可多了，且都是大事兒，實在不能分身！譬如……聖母皇太後為文宗皇帝靜修祈福，經已功德圓滿，過幾天，就該從天津回鑾北京了吧？”
　　關卓凡看了她壹眼，“是。”
　　“哎喲！整壹年啊！”明氏感嘆著說道，“真心是不容易！平日來往的那些王公眷屬，每壹個都說，聖母皇太後做的這場功德，可是大了去了！”
　　關卓凡心中壹動，裝作不經意的，“確實是不容易——嗯，大夥兒都這麽說嗎？”
　　“當然！”明氏說道，“大夥兒都說，聖母皇太後真正是了不起！她可不是七老八十、心如止水了，才走去‘靜修’的，她是在最煊赫、最得意的時候，壹個人走去了天津，自己把自己關了起來，替文宗皇帝‘祈福’的！黃簾子後頭的那張寶座，擱在壹邊兒了；‘太後以天下養’，也擱在壹邊兒了！”
　　頓了頓，“她不過三十出頭，‘春秋正盛’呢！能耐得住這般清冷寂寞，那不是了不起？何況，她又是個愛熱鬧的脾氣，壹向喜動不喜靜——這，就更加難得了！”
　　關卓凡表面平靜，心境卻極其復雜：說不清是喜、是悲？是惆悵、是慚愧？
　　嘿，軍調處那邊兒的情報，可不包括“王公眷屬”的私房話啊！
　　“大夥兒都說，”明氏繼續說道，“本朝開國以來，就沒有哪位皇後、皇太後做過這麽大的功德！——這可不是拿出壹、兩萬的體已錢，替佛祖、菩薩裝壹裝金身、添壹點兒燈油比得了的！”
　　關卓凡突生警覺：照這麽說，兩宮皇太後雖已“撤簾”，但慈禧回鑾之後，她的聲望，某種程度上，竟比出京之前，還要高壹些了！
　　這——
　　他冒出壹個念頭來：早知如此，我就未必要替她“洗刷”了！
　　這是壹個十分可恥的念頭，冒出腦海之後，他本能的想往回按它，可惜，按不回去。
　　關卓凡心中苦笑：神也是我，鬼也是我——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