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禮查飯店的故人

　　新的藩司衙門開張，氣象與原來的縣衙大不相同，關卓凡既然把這裏作為壹個基地，便不像原來萬事都可以將就，而是把衙門的內外事務，好好做了壹番安排。
　　張順終於升任了管家，統理衙門的內務，管著近百號人。整個衙門裏的佐雜仆從，分成內外二班，外班包括長隨、聽差、傘扇轎夫、門上、值堂等壹幹人，內班則是媽子、丫鬟、廚夫等壹班照料內宅的下人。與別的藩司衙門不同的是，不用禁卒，而是由圖林的親兵營負責jǐng戒，壹共設了三道崗，壹道在大門，壹道在中堂的簽押房，壹道在後院的月牙門外。至於扈晴晴出行，圖林照自己的老規矩，仍派壹名親兵跟隨，這是連關卓凡都沒有的待遇。
　　這次搬家，有眼sè的人都看出來了，這位扈姑娘多半就是藩司衙門的“內當家”——但見她忙裏忙外，指東指西，連關藩臺也要俯首聽命，遑論他人？於是人人都拿她當藩臺的姨太太看，只是名分到底未彰，不敢公然喊出壹聲“太太”罷了。
　　說藩司衙門的規制是“五進三跨”，這個三跨，就包括了壹左壹右兩個與衙門毗鄰而連通的大院子，是左右參政辦公的地方。
　　左右參政，都是從三品的官，壹個掌通省的地方錢糧，壹個掌通省的戶籍名冊和官員稽核，是藩司的左右手，簡單的說，壹個是財務系統，壹個是人事系統。巧的很，這兩位參政，管錢糧的姓錢，叫做錢蘊秋，管人事的姓任，叫做任天柱，同為進士出身，也都很能幹，以這樣的巧合，成為江蘇官場上的壹個佳話。
　　藩司衙門之中，還設有照磨所、理問所等機構，以及從經歷司、都事直到正九品的倉大使等諸多官員。這幾年，他們隨著衙門，被太平軍趕得東奔西走，顛沛流離，仿如喪家之犬壹樣，現在見到這位“大破長毛，陣斬李秀成之子”的關藩臺，無不大起敬畏之心，連錢蘊秋和任天柱在內，在關卓凡面前說話辦事，都是小心翼翼。
　　關卓凡卻和善得很。他深知在未來很長壹段時間內，政務上的事要靠他們，於是加意籠絡，不但發放了壹筆數目各異的“安家費”，而且決定開工三天之後，請大家吃飯。
　　這頓飯有個講究，叫做“盈門飯”，意思是新衙開張，喜氣盈盈，大家從此要同心協力，則必定好事連連。既然如此，索xìng弄得新鮮壹點，於是這壹個飯局，被安排在租界裏的禮查大飯店，吃番菜。
　　衙門裏的官，大部分連租界都沒到過，更別說吃洋人的番菜了，既新鮮，又興奮，到了這壹天，早早下衙，各自換了便裝，乘了轎子，浩浩蕩蕩出了北門，來到禮查飯店。楊坊作為陪客，早已經在門口候著了。
　　座位是楊坊預先定好的，壹共是兩個大圓桌，可以坐得下二十幾人。這幫官兒仿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等關卓凡坐了，才按著品級，壹個個規規矩矩地坐好，看著面前的盤子和刀叉，面面相覷，都不敢亂動——洋鬼子的規矩不懂，萬壹鬧出笑話來，丟不起這個人。
　　手不敢動，眼睛卻不曾閑著。大廳中的西洋侍女，大都是俄羅斯的佳麗，壹個個金發碧眼，看上去既xìng感，又風sāo，舉著托盤，在桌邊往來穿梭。這幫官兒哪裏見過這個？雖然都很努力地做出正襟危坐的樣子，但眼珠子不免轉來轉去，恨不得把這幫不知廉恥的賤人，看進心裏去。
　　關卓凡見了他們這副樣子，暗覺好笑，心知他們大約也不會點菜，於是幹脆由楊坊代勞，連著如何使用刀叉，壹並做了示範。
　　等到菜上來，佐餐的洋酒也開了，三杯下肚，桌上的氣氛才漸漸活躍起來。關卓凡沒有架子，殷勤相勸，大家吃吃喝喝之間，很快便酒至半酣。
　　“這真是紙醉金迷的地方，”錢蘊秋望著四周墻壁上明晃晃的大玻璃鏡子，感慨地說：“若不是大人帶我們來，哪裏知道洋人是這樣的風俗？連著夷場之內的中國人，也都變得不壹樣了，穿著洋人的衣服不說，竟還有帶了太太在外吃飯的。”
　　關卓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到角落裏的壹桌，有壹男壹女兩個中國人剛用完餐，正在拿餐巾抹著嘴。女的生得極妖冶，男的穿壹身亮眼的白西裝，jīng瘦枯幹，派頭卻大得很，叫過女侍者，揚手將幾塊鷹洋“當啷”丟在托盤裏。
　　關卓凡的瞳孔攸的收緊，死死盯住了那個男人，壹股難以遏制的怒氣騰地在心中升起。
　　龔半倫，妳還記得圓明園的那壹把火麽！
　　壹頓飯盡歡而散，回到衙門，自鳴鐘已經打過了九點。關卓凡卻不休息，在簽押房坐定，吩咐張順，把圖林叫來見自己。
　　親兵營就在旁邊，圖林壹路小跑到了衙門，進房壹看，見關卓凡正臉sè鐵青地坐在桌後。圖林小心翼翼地請了安，起身垂手站在壹旁，喊了壹聲“爺”，等他吩咐，心下卻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麽錯。
　　關卓凡先沒說話，心裏轉著念頭，拿眼睛上下打量著圖林。圖林備他這樣看著，愈發緊張，只覺得手腳都沒地方放。
　　“圖林，”關卓凡終於開口了，“妳跟那個許明山，處得挺不錯？”
　　原來是問這個。圖林想起許明山請自己逛堂子的事，心說爺要發作我了。心中壹虛，臉就白了，回起話來也就有點結結巴巴的：“跟他……還……還行，這是爺吩咐過，可以跟他結交……上回去堂子，我本來不……不肯去，是他死活拉著……”
　　“妳沒有做錯。”關卓凡嘆了口氣，將眼光從他身上移開，“我亦沒有怪妳，妳不要自己嚇唬自己。”
　　“是，謝謝爺。”圖林的臉上這才回過了顏sè。
　　“妳人很機jǐng，腦子也夠用，跟別人在壹塊，我倒不擔心妳吃什麽虧。有些時候，逢場作戲也是難免的，那都不算什麽事兒。”關卓凡的兩只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敲打著，“不過，跟許明山這樣的人在壹起，妳的心中，得有壹條分際。妳是官，四品的都司，是我身邊的人；許明山再了不起，他也是壹介白丁，是江湖中人，是幫會的頭領，懂嗎？”
　　“懂……”圖林遲疑著說。
　　“妳還沒懂。”關卓凡淡淡地說，“朋友相交，貴乎真心，但是妳對他，卻不能用真心——妳肯跟他結交，就已經是給了他絕大的面子，因為妳的身後是我！我不方便說的話，由妳去說，我不方便辦的事，由妳去辦，妳跟他結交，為的讓他能為我所用，懂了嗎？”
　　“懂了！”
　　“嗯，”關卓凡這才點了點頭，“許明山這個人，勁氣內斂，肚子裏是有貨的。我倒也不管這許多，只要他肯聽話，實心辦事，我就有好處給他們。不過這種江湖人物，籠絡人的手段有的是，他攀上了妳，是求之不得，對妳能巴結到天上去。然而rì子久了，沒準就會打著妳的招牌去張揚，這壹層，妳要提防，也要讓他放明白，若是有這樣的情形，我是斷然不會手下容情的。”
　　“是！”圖林想壹想，果然出了壹身冷汗。
　　“說正事。青幫在租界裏，也有不少兄弟，明天壹早，妳去找許明山，讓他去查壹個人。”
　　“嗻！請爺交待下來，查哪壹個？”
　　“這個人，住在禮查飯店裏面。他叫做龔橙，字孝拱，有個外號，叫做龔半倫。”
　　圖林的目光壹跳：“爺，我知道了，他不就是當初被您在禮部大堂痛罵過的那壹個王八蛋？他這個外號，還是您罵出來的。”
　　“是他。替洋人為虎作倀，沖撞國家親王，焚毀明園，擄掠禦藏，是個死有余辜的人。”關卓凡平靜地說。
　　圖林明白了，大帥這是動了殺心！想壹想，又有些擔心：“爺，要是許明山嘴不嚴，把事情張揚出去，怎麽辦？”
　　“他是個聰明人，所以他不敢。”關卓凡的聲音比冰還要冷，“若是有壹個字的泄露，我把他松江壹幫，從壹府七縣之內連根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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