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零章失心瘋

　　今兒的午覺，母後皇太後果然沒法歇好，輾轉反側了許久，朦朦朧朧的打了個盹兒，便壹驚而醒，然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腦子裏兀自昏昏沈沈的，可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只好起身，略作盥洗。
　　喜兒壹邊熟練的替慈安梳著頭，壹邊說道：“主子，七福晉約了今兒下午進宮問安，您可別給忘了。”
　　慈安壹愕：“啊？有這回事兒嗎？”
　　“唉，我就說您老人家貴人多忘事！”
　　頓了頓，“這個事兒，老孟可是回過您了，您老人家眼下，腦子裏裝的，都是軒王爺的事兒，別的事兒，統統擺不下嘍。”
　　慈安笑罵道：“小蹄子，怎麽說話呢？”
　　說曹操，曹操到，鐘粹宮總管太監孟敬忠進來了。
　　“主子，七福晉到了。”
　　“得，”喜兒笑道，“說曹操，曹操到！”
　　接著，她仔細端詳了慈安壹下，對自己的手藝表示滿意：“主子，別看您什麽頭面首飾都沒戴，可這模樣兒……是真俊！”
　　慈安臉上微微壹紅，瞪了喜兒壹眼，說道：“妳這個小蹄子是怎麽回事兒？這些日子，嘴裏是愈來愈沒有遮攔了！再這麽著下去，我可就不敢用妳了——妳年紀也差不多了，放妳出宮嫁人去吧！”
　　頓了頓，“跟我說說，想嫁個什麽樣的人家啊？”
　　喜兒的臉，也紅了，忸怩了壹下，“主子！”
　　頓了頓，“奴婢是覺得，這些日子，主子的煩心事兒，忒多了！說幾句……呃，這樣子的話，就當替主子解悶兒了。”
　　“哼……”
　　本來，慈安還想拿“嫁人”的話頭，再堵她兩句的，轉念壹想，現在是國喪期間，婚嫁的笑話，不宜多講，打住了。
　　孟敬忠覷到了空兒，“主子，七福晉那兒……”
　　慈安嘆了口氣，發愁的說道：“我……是真有點兒怕見她。”
　　母後皇太後為什麽怕見醇王福晉，孟敬忠和喜兒都是明白的：昨兒個才明發了斥責醇王的上諭。
　　可是，這個話頭，作為太監和宮女，就不敢隨便接口了。
　　慈安大約猜的出來，醇王福晉今兒進宮問安的真正目的何在，對這位妯娌，她頗有“情怯”之感，確實是“真有點兒怕見她”。可是，眼下這個點兒，哪家王公的眷屬都可以不見，唯有醇王福晉不能不見——不然，彼此的誤會，就愈來愈甚了。
　　慈安努力打起精神，“請七福晉進來吧。”
　　醇王福晉壹進來，慈安便看出她形容不對了：臉兒蒼白，眼睛卻是又紅又腫——這還是已經刻意修飾過的了。
　　行禮的時候，怯生生的，“母後皇太後吉祥”幾個字，似乎還有壹點點發顫。
　　這副形容，同往日那個從容大方的葉赫那拉.婉貞，判若兩人。
　　慈安的心，不禁揪了起來。
　　落座的時候，慈安讓醇王福晉“上炕”，醇王福晉強笑道：“那就太不恭敬了，奴婢……就坐下邊兒的椅子好了。”
　　慈安秀眉微蹙：“那是妯娌倆講梯己話的樣子麽？叫妳上炕妳就上炕——聽話！”
　　醇王福晉這才扭扭捏捏的上了炕——所謂“上炕”，就是坐在炕沿兒，腿還是垂在外邊兒，腳則放在炕腳的腳踏上。
　　妯娌倆中間，隔著壹張倭漆嵌螺鈿的炕桌。
　　喜兒上了茶，慈安吩咐：“妳們都出去吧。”
　　微微壹頓，“廊下也不要站人。”
　　“是。”
　　待屋裏、屋外都“安靜”了，慈安轉向醇王福晉，說道：“行，就咱們姐兒倆了，妳也不用憋著了，有什麽話……就說吧！”
　　醇王福晉微微的咬著嘴唇，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著轉。
　　慈安有點兒慌了：“妳別這個樣子……我瞅著，心裏也怪難受的……”
　　說著，抽出手帕，遞了過去。
　　醇王福晉趕忙擺了擺手，“奴婢怎麽當得起？”
　　抽出自己的手帕，拭了拭眼淚，然後站起身來，微微壹福，“奴婢失儀了。”
　　慈安把手縮了回來，眉頭卻皺得更緊了：“妳不要壹口壹個‘奴婢’好不好？妳老這麽著，這話……可怎麽說啊？”
　　“是，”醇王福晉輕聲說道，“我……失儀了。”
　　坐下來之後，兩只手絞著手帕，低著頭，躊躇了好壹陣子，慈安都有點兒急了，正想開口催促，醇王福晉終於說話了，聲音依舊很低：“曉得母後皇太後忙，有多少軍國大事要辦，這個點兒，本來是不該來打攪母後皇太後的……”
　　頓了壹頓，聲音微微提高，卻帶出了哭音：“可是，這個日子，我是不曉得……該怎麽過下去了！”
　　慈安嚇了壹跳：“怎麽啦？”
　　“昨兒個傳旨，”醇王福晉說，“我是不在場，不過，聽家裏人說，奕譞接旨的時候，挺平靜的，可是——”
　　說到這兒，眼淚又湧了出來，哽咽住了。
　　慈安的心，提了起來：“可是什麽？妳說呀！”
　　醇王福晉拭了拭眼淚，輕輕透了口氣，說道：“可是，過不多久，家裏人慌慌張張的過來跟我說，王爺在書房裏……發了好大的脾氣，連書桌都掀翻了！”
　　慈安的心，猛地壹沈。
　　“我趕到書房，”醇王福晉說道，“壹看，何止是‘連書桌都掀翻了’？瓶子、罐子、古董、擺設什麽的，也摔了好幾件，壹地的……壹塌糊塗！”
　　頓了頓，“幸好，他還有點兒分寸，沒碰禦賜的物件，不然——唉！”
　　慈安的心，壹直沈了下去，墜得難受。
　　“我問他怎麽啦？”醇王福晉說，“他就沖我嚷嚷，說我女人家，什麽也不懂，別在這裏給他裹亂了！我說，是我給妳裹亂麽？亂成這個樣子，明明是妳自己個兒折騰的……”
　　頓了頓，“我也不大記得都和他吵了些什麽，反正，臉紅脖子粗的，頭都暈了！”
　　慈安輕輕的、無聲的嘆了口氣。
　　“昨兒晚上，”醇王福晉繼續說道，“他不肯回寢臥，就在外書房呆了壹個晚上；今兒壹早，我不放心，派了人到外書房去。派去的人回來說，王爺已經不在府裏了——外書房的人說，王爺壹大早就出了門兒，去了哪裏，沒有交代。”
　　頓了頓，“我叫了門上的人來問，也說不曉得，只是說王爺是和劉先生壹塊兒出去的。”
　　又是個“壹大早就出門兒”的？
　　“劉先生，”慈安問道，“這是哪壹位啊？”
　　“唉，府裏的壹個師爺，叫……劉寶第。”
　　頓了頓，醇王福晉繼續說道，“奕譞對他很尊重，從來不喊名字，並且定規，不但下人，連我也得……哦，‘呼先生而不名’。”
　　慈安心中壹動：醇王府中，還有這麽壹個人物？
　　“我沒有法子了，”醇王福晉的聲音放低了，“只好進宮來，請母後皇太後……替我做主了。”
　　慈安定了定神，說道：“小兩口拌嘴，那不是……家常便飯？奕譞脾氣好，偶爾發作壹回半回的，妳不要擺在心上，俗話說，‘床頭吵架床尾和’……”
　　不痛不癢的安慰了幾句，慈安話鋒壹轉，說道：“奕譞這次發脾氣，大約是因為旨意裏有批評他的話——唉，這個事兒，我倒是要說他兩句。”
　　“是，”醇王福晉輕聲說道，“請母後皇太後教訓。”
　　“男人們在外頭替朝廷做事情，”慈安平靜的說道，“哪裏有不磕不絆、壹輩子不受壹點兒處分的？妳看他六哥，受過的處分還少麽？哪壹次，妳聽說過六爺沈不住氣，摔摔打打的？”
　　“是。”
　　“還有關卓凡——”慈安說道，“奕譞這次的事兒，和關卓凡是有關系的——可是，關卓凡也是受過處分的啊！而且，是被直接趕出了弘德殿！奕譞呢，不過是在旨意裏說了兩句，身上的差使，壹件也沒有開掉啊！”
　　“……是。”
　　“關卓凡被趕出弘德殿的那壹次，”慈安說道，“妳瞅瞅他，該吃吃，該睡睡，該怎麽辦差還怎麽辦差——就跟沒有這回事兒似的！反倒是我和妳姐姐，先沈不住氣了！”
　　頓了頓，“唉，昨兒的旨意裏的那幾句話，也不過就是迷迷外人的眼罷了，七爺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就這麽……沈不住氣呢？”
　　“是，我……也是這麽說他的。”
　　“妳方才說‘教訓’，”慈安說道，“這兩個字，我本來是當不起的，可是，我畢竟是他的嫂子——”
　　頓了頓，“那幾句話，就當我代他過世的四哥說的——被哥子說幾句，就這麽受不了？”
　　醇王福晉坐不住了，站起身來，“我代奕譞……給皇太後告罪。”
　　“妳坐，”慈安擡起手，朝她虛虛的按了按，“這不關妳的事兒——其實，奕譞那兒，也不能有什麽事兒！都是壹家子，至親的骨肉，有什麽話是說不開的？嚷嚷幾句，事兒也就過去了。”
　　“是！”醇王福晉說道，“母後皇太後大人大量，我代奕譞謝過了！”
　　福了壹福，坐了下來，“唉，其實，我跟他，吵過好幾次了！上壹次，他‘闖殿’，鬧出了好大的動靜，我就跟他吵過！”
　　慈安微笑說道：“那壹次的事兒，妳們怎麽都叫做什麽‘闖殿’呢？七爺按規矩遞牌子，我按規矩接見，我們叔嫂兩個，說話的聲音，是稍稍大了些，可是，沒有什麽‘闖’的事兒呀！”
　　“這是母後皇太後寬宏大量！”
　　醇王福晉欠了欠身，然後說道：“可是，他是臣子，又是小叔子，怎麽能跟您那麽說話呢？太沒有規矩了！”
　　慈安正想接口，醇王福晉又說道：“還有那壹次！就是，就是大行皇帝……呃，龍馭上賓的那壹天，他們在軍機處會議，奕譞嚷嚷什麽，什麽……聖母皇太後要避嫌！”
　　慈安眼中，波光壹閃。
　　“我對奕譞說，”醇王福晉說，“妳就算不想著聖母皇太後為國家做了多少事情，****多少心，也該想著，她是妳的嫂子，是妳的大姨子，是我的嫡親的姐姐！妳，妳——”
　　說到這兒，淚盈於眶，又哽咽了：“我說，妳這麽說話，可還有良心嗎？！”
　　慈安心頭壹震，臉色微微發白。
　　醇王福晉的這句話，聽在耳中，指責的對象，好像不僅僅是醇王，還有——
　　醇王福晉並沒有留意到慈安的神情的微妙變化，繼續說道：“他說，他是……什麽，哦，‘壹秉至公’！我說，妳還不如說自己‘大義滅親’呢！然後，兩個人就吵起來了！”
　　慈安默然不語。
　　醇王福晉講的興起，初初那種怯怯的模樣已經不見了，也沒怎麽去留意慈安的反應，她拭了拭眼淚，繼續說道：“這壹次‘王大臣會議’的事兒，我說，妳和逸軒兩個，妳們哥兒倆，處得壹向很好啊，逸軒從來沒有得罪過妳，沒說過妳壹句壞話，妳怎麽就是要跟他過不去？”
　　頓了壹頓，“我說，妳這個人，怎麽專門同自己人過不去呀？”
　　又頓壹頓，“我說，妳這不是……失心瘋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