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宮閨私語

　　壹只纖纖玉手，將朱砂墨盒的蓋子揭開，把毛筆放在銀質的筆架上，再將自己淡紫色的軟緞袖口挽起，露出壹段蔥白的小臂。手腕處，套著壹只水綠色的鐲子，翠艷欲滴。
　　“如意，妳去回皇上吧，這些折子，大約半個時辰可以做完。”
　　“嗻。”小太監如意在門口躬著腰，復述了壹遍：“懿貴妃奉旨批本，半個時辰可以復命。”
　　等到如意去了，坐在小幾子上的懿貴妃先不急看折子，而是向那張空空蕩蕩的禦座望了壹眼。
　　“他現在，連見我壹面也不願了。”她發了壹陣呆，輕輕嘆了口氣，這才拿起案子上的奏折，壹件壹件批著。
　　今年只有二十五歲的懿貴妃，替皇帝批示奏折卻已有三年多的時間。起初只是在鹹豐的教導下偶壹為之，後來次數便漸漸多了起來，而到了熱河之後，因為鹹豐的身體不好，命懿貴妃代為批本，就成了常態。
　　她學得很快。最開始，鹹豐只是把教她批本視為壹種樂趣，為的是欣賞她那嬌憨懵懂而又手足無措的樣子。但現在，批本對於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變成壹件很熟練的事情。
　　所有的折子，都由鹹豐事先看過，以指甲在折子的右上角留下掐痕作為記號，懿貴妃再根據掐痕的多少，橫直，來寫上相應的批語。壹道掐痕，表示“覽”，兩道掐痕，表示“依議”，兩道之中掐壹個斜杠，表示“該部回奏”，壹共十幾種，無不了然於心。
　　而沒有掐痕的折子，大約占去壹半，表示皇帝沒有成見，要在發往軍機處後，由軍機大臣商量之後回奏。這樣的折子，或是錢糧的調動，或是戰事的方略，都是重要的軍國機務，懿貴妃往往看得格外認真。
　　二十多道折子批完，也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她將這些折子仔細地裝進黃盒子，扣上鎖，交給在門口等候的太監秦媚媚，由他送往軍機處。安德海帶著另外壹名小太監，則壹直候在禦書房的十步之外，等著送她回宮。
　　懿貴妃向遠處的煙波致爽殿遙望壹眼，知道皇帝此刻正不知由哪位嬪妃陪著，在殿中談笑。她心中有些酸楚，亦有些不甘，然而面上依舊沈靜似水，由小安子伺候著，款款回到了自己的寢宮——西六宮中的儲多宮。
　　安德海扶著她落了座，遞上壹塊熱手巾，小聲說：“主子，照侯爺已經在宮門口行過禮了，這會兒正等著主子吩咐呢。”
　　照祥是懿貴妃的大哥，朝廷依例封了三等承恩候。今天是正月的最後壹天，他作為懿貴妃的娘家親人，可以在這壹天來探望她。
　　所謂探望，其實並不能進入內宮，只能在宮門口行了禮，再將娘家帶來的壹點東西，請太監轉交給懿貴妃。
　　而“等吩咐”，說白了就是等著自己妹妹賞下來東西。懿貴妃的娘家，是在京城中的方家園，由兩個哥哥奉了老母在這裏居住。家中的境況並不太好，兩個哥哥都不成器，懿貴妃壹年兩次的賞賜，便成為家裏的壹個盼頭。
　　懿貴妃當然知道這壹點，嘆了口氣，說：“小安子，去把我的盒子拿出來。”
　　安德海從後面的櫃子裏，拿出壹個燙金的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放在她面前。懿貴妃打開盒子，挑出壹副釘翠的耳墜子，壹副金手鐲，壹顆沒鑲的水鉆，二百兩銀票。猶豫了壹下，狠狠心，又加上了壹百兩。
　　“妳跟他說，這些東西，是要交給老太太來分。”她的語調透著壹絲無奈，“要是他自己匿了哪壹樣，叫我知道了，我可不依！”
　　事實上，她的手頭也並不寬裕——貴妃的年例銀子，只有六百兩，再加上些雜七雜八的收入，壹年的進項也不過千兩之多，與外人的想象實在是相去甚遠。只是她是個極顧家的人，這些銀子，倒有大半是補貼給了方家園。
　　這些情形，安德海壹清二楚，不免替主子抱屈，恨恨地說：“肅順克扣得咱們也太狠了。”
　　懿貴妃冷冷地瞪了他壹眼，面無表情地說：“妳去吧，把珠子她們叫過來，我要去給皇後請安。妳交完了東西，就到中宮去等著。”
　　在整個後*宮之中，皇後是懿貴妃唯壹敬服的人。按照禮法來說，皇後與皇帝，乃是敵體——這個“敵體”，不是敵人的意思，而是指身份上的平等。皇後是皇帝的正妻，有統攝六宮的權力和責任，而其他所有的嬪妃，在身份上都只能是妾，即使是皇貴妃，也不例外。
　　懿貴妃的名份是“貴妃”，比之皇貴妃，尚要低壹個等級，但她對皇後的敬服，倒不僅僅是因為身份上的差異。皇後雖然比她還小著壹歲，但為人中正平和，少有發脾氣的時候，處分事情，也總是據理而行，讓人心服口服。而皇後對懿貴妃，更是格外曲予優容——畢竟是她誕育了唯壹的皇阿哥。在她失寵的這些日子，皇後對她的關心與照顧，與往日裏分毫無異，這些都讓她分外感激，與皇後之間，也就有了壹份真心實意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中的姐姐，無關年齡，自然是皇後。懿貴妃依禮給皇後請了安，乖乖地坐在了下首。皇後看她的樣子，知道她有話要說，微笑著問：“怎麽啦？”
　　“皇上的病，好像又重了。”懿貴妃把安德海替她打聽來的消息，告訴皇後，“昨天又傳了太醫院的李秋生來請脈，出來的脈案，聽說不怎麽好。”
　　皇後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李秋生怎麽說？”
　　懿貴妃嘆了口氣，說：“還不是清心靜養幾個字？明知做不到的事情，說也沒有用。”
　　皇後默然。鹹豐自從到了熱河之後，焦頭爛額於國事的困頓，心灰意冷之下，竟有點縱欲自戕的兆頭。明明自己身體有病，卻仍是內幸嬪妃，外獵民色，幾乎沒有壹日停歇。皇後和皇帝的夫妻感情很好，勸過幾次，鹹豐當面也肯聽，然而過不了幾日，便故態復萌。皇後是個生性敦厚的人，見他這樣，心中著急，卻也沒有更多的辦法。
　　“載垣、端華這兩個，也太不像話。”皇後憋出這麽壹句話來。她壹向知道這兩個人，大事做不來，但在哄著皇帝行樂上，卻每每別出心裁。
　　“誰說不是呢，”懿貴妃附和了壹句，想壹想，又跟皇後說了壹件秘聞：“聽說前些日子，他們還給皇上弄了壹個徐寡婦來……”
　　“什麽徐寡婦？”皇後大驚失色。
　　“又能是什麽正經的，還不是……”懿貴妃說到這裏便住了口，兩人臉上都是微微壹紅。皇帝喜歡床上的新鮮花樣，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只是這種床笫中的事，兩個年輕女人之間，沒辦法說得出口。
　　“唉，要是回鑾就好了。”皇後微微嘆息。回到京城，宮禁森嚴，便決不至於讓皇帝再這樣胡鬧。
　　“肅順怎麽肯？”懿貴妃看得更透徹壹些，冷笑著說，“在這裏多自在，宮裏宮外，什麽都是他說了算。”
　　“要說肅順，把持得也是略略過分了壹點，”皇後頜首道，“不過人無完人，政務軍務上的事，還是得靠他為皇上分憂。”
　　懿貴妃替皇後裝了煙，小聲說道：“能分什麽憂？前兩天，為了關外馬匪的事，皇上把直隸提督、奉天將軍都大罵了壹頓。我看折子，幾百個馬匪，從喜峰口進了長城，又過了遵化、延田，現在竟不知到竄哪兒去了！就只有幾百號人，肅順便眼睜睜看著，壹點辦法也沒有。”
　　皇後雖然不懂軍務，但遵化延田離京城和熱河都不遠，這個總是知道的，心中憂慮，壹時沒有話說。兩個人便這樣坐著，密密地又聊了半天，壹直到宮門快落匙的時候，懿貴妃才辭別了皇後，由安德海等幾個太監宮女跟著，回了儲多宮。
　　安德海伺候完差使，退了出來，到外殿找到壹個相熟的蘇拉。明天是二月初壹，年就過完了，有壹件事，已經想了幾天，要趕在宮門落匙之前辦壹辦。
　　“妳到如意洲的步軍衙門馬隊，找壹個叫關卓凡的千總。”他拿了壹兩銀子給那個蘇拉，囑咐道，“就說我明天在西角門請他喝酒。”